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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才说几句就没个正经!”骆垂绮轻捶她一记,脸儿微偏,眼神微微看向床头叠着的那幅绣枕,百花丛中,一对白头翁正喁喁而语,交颈相栖,正是白首携老的愿盼。出阁姑娘的心思,又有哪个可以脱出这些去呢?
寂寂清寒的月夜,骆垂绮拢了身短襦站在窗前,手往窗格上轻轻一印,窗子便应声而开。三月,梨花正盛,纯净的花色烂漫了整个院子,雪压庭春,香浮花月。这番景致便是瞧了近十年,骆垂绮仍是百看不厌。
幽幽的记忆上溯回幼年,“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这是爹爹在诸位先贤咏梨花中最喜欢的。每到梨花盛开的时节,爹爹总会和娘到园子里品酒赏花,一壶“垅觉芳”,几碟小菜,爹爹不胜酒力,每喝过一轮,便会透出些薄醉来,然后他便会开始吟诗,一首接一首,有时兴致好,就会让娘准备笔墨,画上一幅画,也作上几首诗。世人只道爹爹最出名的画是《鲲鹏万里云》,其实不然,爹爹的画里以梨花最具神韵。
每回画完,爹爹就爱抱着她坐在膝上,笑呵呵地道:“绮儿生在年尾,虽应了秋菊寒梅之品,可为父觉着,还是梨花更得其神啊!”
这时娘便会笑着反诘:“绮儿不过稚龄,哪瞧得出梨花之神?”
“哎哎,瞧瞧咱们的绮儿,玉神清隽,净而雅洁,不是梨花是什么!”
娘听了总是忍俊不禁地一笑:“你呀!把一个孩子说得什么似的!”
那时她根本不知爹爹说的什么意思,只是见了娘和爹都大笑起来,便也跟着拍手笑着。
风一过,一瓣梨蕊飘飞于窗格上,骆垂绮拾起,轻轻握在掌心。微微仰起脸,满天的星辉灼灼,爹爹,娘,明日女儿便要出阁了,你们在天之灵,可会看到?
星光是如此明媚,一闪一闪的。骆垂绮看着看着,心头便溢起一阵酸楚,清泪两行悄悄地滑落娇颜,滴在手背上,无声无息地渗入掌心的那瓣梨蕊。
第四章 芙蓉共映芳华早(1)
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
常思南郑清明路,醉袖迎风雪一杈。
三月十二,春阳融融,喜庆的日子便来了,随着一声“吉时到”的吆喝,亲手绣成的红绸“并蒂莲开”便盖上了一张精心装扮的娇颜,使得她的眼前一片鲜红,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一片朦胧。就像她即将面对的人生,也是这般只闻其声未见其形,一片朦胧。
上了花轿,一路揣着迷蒙中带着丝丝对于未知的害怕,骆垂绮已随着吹吹打打的喜乐来到了孙府门前,她知道,隔着这一重轿帘便是即将成为她夫婿的孙永航,她也好奇着,但却忍着没看。当时拜别舅舅、舅母时,只听见他温和清朗的声音,倒似谦和正派,并无一丝一毫流气的感觉。隔着喜帕的骆垂绮当时心中略略一喜、微微一宽。
此时,轿已停下,新郎照例是踢了一记轿门,之后便该由喜娘扶着新娘下轿,谁知伸到喜帕下方的手竟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稳而坚定,并不似喜娘的。骆垂绮微微一惊,随即猜到了这手的主人,不禁面上一片嫣红,羞得直欲滴出水来,她轻轻吸了口气,贝齿轻咬唇畔,将手缓缓伸向他,有些犹豫,又有些害羞。那双手的主人似是瞧透了她的心思,在她伸出去时便主动上前一握,稍后,力道传来,她只觉浑身一轻,整个身子便被这么给带了出去。
呀!她将这一声惊呼闷在喉间,另一只手本能地便碰上一具温暖的胸膛,似乎正触及了那一阵心跳,让她的手莫名地记住了这一次的鼓动,熨烫到心底。耳边低低地仿佛传来一丝轻微的笑,气息吹得她的喜帕微微翕动。骆垂绮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这么温顺地任他牵着扶下了轿。接着便有喜娘在耳边长声唤着“传袋”,只见一只只麻袋便移入她的脚下,她步履不稳地扶着那只一直在旁的手,一步步小心地走过,心中对这只手的主人更是生出几分感激与欢喜。不知怎地,她觉得仿佛只要有这只手在身侧扶着她,一切难事都已不足为惧。心思全放在交握的手上,她连自己怎地跨过了“火盆”都不甚清楚。
抬脚正要跨门槛时,喜娘忽然拿来两个烤得金黄的“莲子花儿”,并在一起,递到新郎、新娘嘴边。在这黄黄的物儿凑到她嘴边时,骆垂绮听见喜娘在旁说道“夫妻恩爱,莲结并蒂”,心中亦是羞羞地欢喜,那一小口咬下去,带着十分的虔诚与认真。
之后便是拜天地,那只手放开了她,改由丫鬟喜娘扶着,骆垂绮蓦然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只是随着众人的摆布磕了头,又站起身,站在一边。即至司仪唱到要“入洞房”时,她的去势忽然一顿,隔着喜帕的她瞧不见什么,但也略略猜出是教人给阻了。
“哎呀,大哥,据说大嫂是天都城里有口皆碑的大美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儿你们拜堂成亲,那才艺我们是瞧不见了,但好歹让我们瞧瞧嫂子的花容月貌不是?”
有人起哄,于是一呼百应,骆垂绮听得心中突突地跳,知道大抵都是孙家子弟或者平日里往来甚密的年轻人。心中正自嘀咕,喜帕下已瞧见伸过来的一杆秤,那乌黑的木杆往上轻轻一挑,便已挑起她的喜帕,随后,她瞧见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正是那双一路行来扶持着她的手。
不敢抬眼看人,她只把脸儿微偏,略略一垂,眼波却已流露出无限妩媚娇柔,定定地只瞧向一旁的桌脚。原本哄闹的大堂忽然静了下来,骆垂绮只觉浑身的气血俱往脸上涌,敏锐地感觉到注视在自己身上的无数道目光。生平从未如此被人注目,这样的阵仗让她忽然有些局促起来。
正自在那里发愁,那双手拿着艳红的喜帕再度轻轻覆上她的秀额,遮却了众人的注目,也暂缓了她的局促。只听得谦和有礼中又带上了些许骄傲慵懒的声音就在身侧,“这下满意了吧!”
“航哥哥真小气!”
骆垂绮仿佛听见众人吁出一口气,接着喜堂又开始热闹起来。身后忽然又拥上一群人,“呀!嫂嫂真美,像个仙女似的!”淡淡的脂粉气,原来都是些女眷。骆垂绮正有些讶异间,只觉得身子被她们往前一挤,步下一个踉跄,竟要往前栽去。
但她也不过往前跨了一小步,腰身蓦地一紧,身子已被人扣住。她眼眸轻抬,正见着那鲜红艳丽的喜服,脸瞬时发起烫来,纤手微微挣扎,柳腰努力想要退出这亲昵的掌握。
只听得头顶耳畔边似吹过一道温热的气,“小心了。”腰上的手随即已退了开去,只是扶着她的手并未放开。骆垂绮轻咬朱唇,心神微醉,那一声“小心”竟是如此温柔,直欲漾进心湖里去的温柔。
洞房里的二人才在喜床上坐定,便有喜娘领着几个手捧托盘的丫鬟上前,都是些红枣、莲子、桂圆、铜钱等物。喜娘每样都抓了些撒在二人坐的中间,每撒一样说一句吉利话。待得说完,便有丫鬟捧着如意秤至新郎面前。
孙永航循礼起身先向新娘行了一揖,方接过如意秤,白皙的手持稳地将覆在骆垂绮头上的喜帕挑开,再交予一旁的丫鬟。
这是里厢,原比外堂要静得多,又都是些丫鬟下人,孙永航没了拘谨,便真真正正地仔细打量起他的新娘,不似前番潦草的一瞥,而是细细地看。骆垂绮便那样羞怯怯地坐在床榻上,红妆粉黛,色若春花,明明艳艳的眼波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鼻尖,不发一语。饶是孙永航已略略看过她一眼,但此刻细细审视,竟也忍不住被吸住了目光。红烛高烧,映得满室有种流光四射,照在她的周身,使得她羞怯中透出的淑雅温柔是如此的让人心旌动摇,满身浓浓的书卷味衬出她的娴雅秀致,让孙永航只能这么看着,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沉浸在里头,这般的牵绕他的目光,让他难以自持。
“新娘、新郎请用合卺酒。”
直到耳边传来丫鬟忍着笑的提醒,孙永航才恍过神来,俊脸上一红,但随即又复坦然。洞房花烛夜,人生至喜,有如此美好的妻子,偶尔看走了神也是人之常情。他自嘲一笑,轻轻坐到骆垂绮身边。鼻端扑入一股幽香,带着丝丝屡屡雨沾梨润的清新,他闻着她如此亲近的芬芳,不禁心神又迷,连嘴角原本噙着的从容的笑都透出几分傻意来。
“新郎、新娘请用。”丫鬟跪呈合卺酒,那两只白玉酒杯的足身被一根细细的红线缠着,一白一红,正如两人的面颊,都是白中映红,分外娇艳。
骆垂绮的手微微一动,似要伸手去接,但却发觉身旁的孙永航未动,她指尖微颤,终是没有伸出去。
“新郎、新娘请用。”丫鬟此刻的声音是明显透出忍俊不禁的笑意来。
骆垂绮轻咬住娇红的菱唇,微吸了口气,纤白的柔荑有些微颤地伸出,在即将碰上那白玉酒杯时,不意竟与那抹白皙轻碰,两人同时一震,手一抖,俱又缩了回来。沉默半晌,直到孙永航都觉着自己的傻气时,他索性迅速地拿过两只酒杯,一只拿在自己手中,另一只塞到骆垂绮手中。
骆垂绮看着那白玉杯足身上的红线,那么细细的缠着,那么脆弱,让人不禁想分外小心宝贝,生怕扯断了它。她轻轻举起酒杯,不由望向他——这当从今往后与他朝夕相对的丈夫。
坚毅的下颌,往上勾起一抹温柔笑意的唇,笔挺的鼻梁,再往上,便是一双蕴着柔柔爱意的眼睛,那双墨黑的瞳仁里正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明艳的身影,有真心,也有些傻气。心湖潋潋滟滟地泛起一圈又一圈的觳纹,漾得她心口震动。不自觉地,骆垂绮勾起一抹动人娇艳的笑,灿亮而明媚,炫丽夺目。她伸出细白的手,与他的相缠,朱唇轻轻含住酒杯,将那温热中又夹着辛辣的酒润入口中,滑烧入腹。
孙永航瞬时炫惑在她绝艳的笑容里,那一刻的娇艳照得他神魂颠倒。心跳因她暖暖的香气缓缓靠近而愈来愈烈,直欲夺人魂魄的娇颜真个儿欲逼住他的呼吸。他只觉自己恍恍惚惚地,心神俱醉,未沾酒,已微醺。他不知自己怎地与她的手相钩,怎地与她的额相抵,怎地把酒喝下。只觉那酒似是一滴甘露,清清凉凉地润入微干的喉间,人更恍惚了,看着那盈满爱意与羞怯的眼波,觉得自己也整个儿化在这汪柔软的春水里,怎么也醒不过来。
“愿身恒长存,陪佐娇颜共晨昏。”不知不觉,他转出一句情语,浓热的心意随着这满目的欣喜与温柔一波一波地荡入骆垂绮的明若秋水的眼睛里。
她脸儿微偏,心头亦是一荡,缠缠绵绵的低语,呢喃而出,“愿妾久芳华,随侍君畔永朝夕。”她轻抬起脸,那般娇羞无限的眸子,怔怔地回望住孙永航,让他瞧得如痴如醉,忘了外间还须应酬的宾客,也忘了内厢里还杵在一边等着伺候新郎新娘用膳仪节的喜娘与丫鬟。
淡扫娥眉,轻施朱粉,长发在一双如白玉般温润又灵巧的手指中盘绕,一钩一迭,塑出一个完美的髻。骆垂绮有些生涩于梳妆打扮,以前总有溶月替她装扮。可是到了现在,许多事却要她自己扛起来,这一切使她陌生得有些不习惯。对着铜镜,她必须仔细地看,发髻有没有梳偏了,眉色画得是否均匀,朱粉施得是不是过浓,甚至连服饰她都得注意再注意。
所以,她早早地起身,忍着身子些微的不适。溶月再不能这般亲近地帮她了,而别人,她信不过。
眉色低垂,长长的眼睫盖住一眼心事,却不妨鬓间一动,有一双手替她插上一支金钗。她一惊,恰好看见铜镜里映出另一张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