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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宗见她们不大明白他的话,忙解释道:“朕指的是鼗鼓,明白么?就是边舞边唱边摇击的那种乐器。”
这下两人全明白了。但,沉鱼缄默不语;而落雁的神情里却现出几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她再次伏身跪地说道:“奴婢不曾学过此等乐器。据师尊讲,鼗是乡野里巷之器,多伴奏俚俗小调,不足以登大雅之堂,所以师尊不曾教奴婢习过。”
猝然之间,赵恒的脸膛浮上一层红晕——是为当年的不识“下里巴人”而抱愧?还是为独宠刘娥十六年而蒙羞?平心而论,两者全不是,但他的皇帝尊颜确乎遭到了落雁的奚落。于是,他镇定情绪疾呼一声:“速取琵琶和琴阮上来!”
真宗之所以要选琴阮和琵琶自有他的考虑——常言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他要以内行人的眼光,让眼前的落雁和沉鱼同当年的刘娥比试一下琴阮和琵琶,看今昔两个年代的美人孰低孰高?
不大一会儿工夫,便有几个气喘吁吁的小太监送来了琴阮和琵琶。霎时之间,大殿之内摆开了阵势——左琴阮右琵琶。韩钦若目送沉鱼和落雁各自走向自奏的器乐,心头一阵紧缩,不禁暗暗为她们捏着一把汗。他早就听说后宫的刘美人尤擅琴阮和琵琶,真宗又偏选了此二器,其中必有个对比的意思。况且,赵恒是当代的文艺全才,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对于经史子集,亦颇多见识,甭说在历朝历代的皇帝当中,就是在当今朝廷的文臣中,亦当属佼佼者。在这样的内行人面前演奏,又有刘娥的水准在那儿比着,甭说彻底失败,只要稍有差池,岂不影响沉鱼和落雁在赵恒心中的地位……
“韩爱卿!”
韩钦若正为沉鱼、落雁的成败忧心忡忡,猛听身前一声呼唤,便下意识地于愣怔中回首跪下,像背台词般地举笏道:“臣在。万岁爷有何吩咐?”
真宗俯身笑道:“韩爱卿想必鉴赏过这两名秀女的演奏。因此,孰先孰后,还是由韩卿定夺。朕洗耳静听就是了。”
韩钦若垂首眨眨眼睫毛,回奏道:“以臣见识,还是由落雁先奏为好。”
落雁手抱琵琶打个千儿道:“启禀皇上,不知万岁爷欲听何曲?”
经这一问,真宗立即想到刘娥在别宅望远亭上演奏的那首古琵琶曲,便几乎不假思索地回道:“就演奏《楚汉》吧——朕很欣赏这首名曲。”
落雁说声“遵旨”,便起身操起琵琶,凝神一霎儿,随即大弦铮铮小弦切切地弹了起来。只见她左手推捻频滑,右指抹挑急拨,舞动得四根弦儿忽而似大河滔滔一泻千里,忽而似小溪流水淙淙潺潺;忽而似千军万马战犹酣,忽而似静夜月下诉衷肠;忽而似沉雷滚滚林涛吼,马嘶风啸刀枪鸣,忽而似林密谷深百鸟啼,马蹄声远硝烟散;忽而似楚歌哀哀痛断肠,忽而似凯歌阵阵群情激……韩钦若会神地听着,愈听愈觉情绪激越,胸怀壮烈,愈听愈兴奋得荡气回肠,热血沸腾,难以自已……可是,当他侧目偷看赵恒时,胸间就像塞进一块冰,陡然降温到了零度。因为赵恒虽亦情绪饱满,却不似他这般激动不已。“妙!妙极了!”落雁演奏结束时,韩钦若故作夸张地口手并用,又是叫好又是拍巴掌,试图用自己的行动激发影响赵恒。但赵恒只点头回应他一个“尚可”,便不再语言。韩钦若便只好将希望移于另一名年轻秀女沉鱼身上了。
真宗传旨沉鱼弹奏《春江花月夜》。因为这是刘娥拿手的曲子。此时,真宗甚希冀后浪推前浪,新人胜旧人,希冀沉鱼不要再像落雁一样,看高了,充其量同刘娥打个平手,看低了,还稍逊刘娥一筹。他无数次地听刘娥弹奏此曲,可谓百听不厌。他期待年轻秀女沉鱼能奏出新高度新水平,使后宫的琴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然而,他专心致志地聆听着,认真得甚至不放过每一个音节、每一个音符,直到听完沉鱼演奏曲终,还是有些失望。他觉得沉鱼的抚琴技法应该说还是不错的,但对此曲诗情画意的理解,仍有颇多局限性。因此,抒情苍白无力,抚琴时,对情感和音乐节律的分寸把握亦欠准确。
“真是太巧了。”曲终,不待沉鱼、落雁退出殿堂,韩钦若便不无遗憾地对真宗说,“皇上之赐奏,正为沉鱼、落雁之不足。臣诚惶诚恐,怕是叫皇上失望了。”
“技法上乘。”真宗由衷地赞许道,“朕在想,若将她们放置类似的环境中体验几日,或许会提高技艺。”
“不过,”韩钦若点头岔开了话题,“两人的歌喉舞姿,臣还是叹为观止的。皇上若有雅兴,不妨观赏观赏。”
真宗亦觉不尽兴,便颔首道:“朕难得今日清闲——就听韩爱卿的,让她们边歌边舞,或者一歌一舞,相得益彰,岂不更妙?”
韩钦若闻言顿时来了精神。他站直身板代周怀政宣呼道:“皇上有旨:速令沉鱼、落雁重新更衣上殿,或单人边歌边舞,或一歌一舞相得益彰,钦此。”
先演奏后歌舞,原在韩若钦计划之中,沉鱼、落雁自是早有准备;二人闻宣,便十分麻利地下去换上了《霓裳羽衣舞》的舞装——沉鱼身着一袭蝉翼般透明的浅粉长纱裙,配以碧绿的披肩,头戴嵌珠金钗高冠,脚蹬金缕厚底绣鞋;落雁身着一袭比蝉翼还要薄的乳黄色长纱裙,配以绛紫色披肩,头上墨冠点翠,脚下秀鞋系红绦。此等服饰配上她们苗条身材和俊美俏丽的脸蛋,即使她们不歌不舞,叫人看到便疑心是九天的仙女落凡了。着装完毕,沉鱼、落雁二人双手提溜着长长的裙裾,登殿阶,履丹墀,来到西廊下的乐队面前,两腿前后剪交,挽手蹲身拜了三拜,待她们直起腰身欲进殿门时,乐队的丝竹笙簧、琴瑟箫管便奏响起来。这是她们早熟悉的《清平调》。踏着这缠绵抒情的乐曲旋律,她们顿如两只开屏的孔雀,裙裾拖地,披肩飘逸,边歌边舞地朝天子身边翔去……
真宗正同韩钦若谈论着什么,忽闻《清平调》曲声响起,并未引起特别的关注。这时,他猛然瞥见身边的周怀政愣直了的眼神,这才正身抬头一看,只见大殿里忽如射入两束霓虹的亮光,陡觉眼前一亮。他细瞅才看清晰,原是浓妆艳抹的沉鱼和落雁,正踏着柔美和缓的乐曲,边歌边舞翩翩朝他而来,只听沉鱼唱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听歌词,真宗知道这是唐人李白的诗句。他还知道李白奉旨所作的《清平调》三首,是写给唐明皇的宠妃杨玉环、专供杨贵妃歌舞演唱的。现如今,历史几经沿革,四百年过去了,杨玉环已于马嵬坡香消玉殒化作了尘土,而她所歌舞的曲调和诗词却被人们流传了下来,眼前这首曲调正为沉鱼和落雁所用,而且唱得是那么悠扬动听,舞得是那么柔美曼妙,令人神驰心醉,竟至使他疑心杨贵妃的香魂飘游到了宋皇的后宫,附体于沉鱼和落雁,使他这位大宋的圣明天子同时获得两个杨玉环……他边看边听边奇想,就见沉鱼停止舞蹈,闪在一旁又专扮了伴唱角色。那嗓音缱绻美妙,缠绵柔曼,令人心颤,醉人肺腑——
一枝红艳露凝香,
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
可怜飞燕倚新妆……
伴着李白填词的第二首歌,落雁展腰肢舒广袖,飞妩媚绽芳容,舞姿翩跹,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看得入了迷走了神,竟至探出腰身来仍不自知。又是颇有眼色的周怀政,搬把坐椅置于平台的最前沿,扶他坐了上去。斯时,落雁近在咫尺,他看得十分真切,可以看到薄纱裙中的雪白玉肌,可以看到胸前两个肉馒头上粉红的乳头,还可以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看到两腿间的突出部位,以及那不断扭动变幻着曲线的圆圆的臀……他一边观看一边想象着纱裙下的诸多奥妙,突然间乐曲戛然而止,落雁停止了舞蹈,站到沉鱼方才站立的位置。这时,就听乐声缓缓再起,伴着音乐,沉鱼翩翩向真宗舞了过来,而伴歌者却换成了落雁。只听落雁唱道:
名花倾国两相欢,
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
沉香亭北倚栏杆……
听着这令人心旌晃动的歌声,看着沉鱼那最易引人想入非非的舞姿,此时,真宗的神志亦渐入佳境——仿佛隔着一层薄纱,想象着沉鱼和落雁脱掉纱裙之后赤身裸体的情状与神韵,以至于乐停舞止,他还愣怔怔地坐在那儿傻呆着。
“皇上!”韩钦若轻轻呼唤他一声。
“唔!”真宗如梦方醒,目视眼前,空荡荡一片寂然。
“感觉如何?”韩钦若凝视着真宗那他刚还魂儿的脸。
“妙乎哉?妙也!实在是太妙了!”真宗喜笑颜开,就像饕餮者吃了顿美御膳,样子显得很满足。
“皇上如此满意,何不予以封号?”韩钦若看准了时机,大胆进言说。
此时,真宗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听罢韩钦若的话,他沉吟少许,忽然转视着周怀政:“传旨,沉鱼、落雁上殿听封。”
周怀政一甩拂尘:“奴才遵旨!”就快步走下平台,站在殿门外的丹墀之上,拉长嗓音将圣旨宣呼了一遍。
沉鱼和落雁,正于殿廊西庑等待着这一刻。于是,她们尚未卸妆就又拖裙裾,飘披肩,直趋真宗御座前跪下,娇娇滴滴齐声道:“新选秀女沉鱼、落雁,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沉鱼、落雁听封。”此时此刻,真宗兴致难抑,“朕封汝等分别为鱼美人和雁美人。自今晚起,便轮番侍驾!”
“谢皇上!”
沉鱼和落雁再拜起身时,已有两个太监在身边侍候了。其中一中年太监率先向沉鱼、落雁单膝跪下:“请两位娘娘随奴才进宫。”
沉鱼、落雁愣怔了一下,随即便悟过味儿来了。她们跟随太监身后,笑眯眯地朝殿门走去。临出门时,还都回首望了一眼韩钦若。
韩钦若呢,他目送着她们的背影,心里乐滋滋的,却故意绷紧了面皮……
9 受挑唆真宗欲废后 释艾怨刘娥教皇儿
自鱼、雁二美人入居翠华宫以来,真宗沉湎酒色,贻误朝政,不到半年时间便物议朝非,引出不少是是非非,百官哗然。此前,宋真宗赵恒除因偶尔政出宫闱,引起干臣私议之外,他的勤政、尚廉、奖俭,以及不贪恋美色的圣君风范,都颇得百官的盛赞和拥戴。正是他多方面的务实求治,才于短短的四年时间里赢得了政通人和、国富民实的一派大好局面,出现了北宋历史上的最佳时期——咸平之治。但,亦正是在这种轻歌曼舞、举国升平的祥和氛围下,韩钦若荐上了鱼、雁二美人,导致了皇上心理与行为上的突变,岂能不令朝野震惊?然而,朝臣中的多数人,却一时摸不准皇上的脉搏,看不清症结之所在,亦断然不敢轻易上疏。“天心难测,圣颜莫犯”。一旦冒昧上折触犯了天颜,轻者贬官削职,重者脑袋搬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肯自触霉头?诚然,在满朝文武之中,亦有少数耿介之臣,但他们或因重病在身,或因不察其实,或因人微言轻,虽有上疏劝君之胆,却因不具备上疏的先决条件,亦就只能空有一片忠心、一腔浩然正气了……一言以蔽之,朝臣虽众,其基本状况是“震而不动”。但是,皇宫里的情形就迥然不同了——赵恒的突变在那里引起的一场轩然大波,不但波及到了杨才人、刘美人、郭皇后,还搅得万安宫里的李太后不得安宁。
李太后在太宗驾崩之初的“废太子另立”的叛逆事件中,受阉臣王继恩矫诏之骗,险些做了王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