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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唾沫横飞,说得眉飞色舞,谢晓风的脸色却一点点地变了,良久,问:“你说的褚大公子,是不是……叫褚连城?”
“好像就是这个名字。”小二想了想,笑起来,“您听这名字就可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要不然,为什么别人不叫连城,偏他叫了这名字呢!”向谢晓风看了两眼,又笑起来,“不过呢,别人也就算了,公子您这样的或者和褚大公子有得一比。只是他那般泼天的富贵,普天下几个人能那般两全其美?更别提褚公子新娶的夫人是江南第一美人儿,听说还是个才女……啧啧,这几样好事,竟都叫他得了,真真是……真真是……”
他微微摇头,咂摸了几回嘴,满面艳羡,一时间也找不出个合适的词儿来评价那个褚大公子。
谢晓风面上却冷清清的没有一点表情,眼皮微垂,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二见他没什么反应,有些扫兴,唤道:“公子?”
谢晓风失魂落魄地抬头,隔了片刻,仿佛这才想起自己在哪儿似的,“哦”了一声,淡淡道,“你出去吧,我想静静坐一坐。”
小二说了半天,却是这么个结果,觉得没意思,陪了个干巴巴的笑脸,转身退了出去。
谢晓风直坐到天黑透了,小二的话还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晃悠——泼天的富贵……江南第一美人……才女……
这些都是离他很远的东西,都是他以前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东西。这一会儿听了,仍觉得是隔着几座大山一般地无法理解,仿佛和自己没一点关系,却又带着种寒心的温度,仿佛一根扎在心里的刺,小小的,看不分明,找也找不着,只是钝钝地疼。
一轮水洗般的冰盘徐徐地升上夜空,越来越高,仿佛要逸去似的。谢晓风看了很久,把手伸进怀里,捏到一个小包裹,想了片刻,燕子一般掠进了夜色里。
他在山野里长大,也不懂得避人耳目,也不想自己那一身功夫如何地惊世骇俗,路上抓了几个人问路,那些人吓得以为是见了鬼,但定睛一瞧,见他这样的相貌,又觉得茫然。他问完了把人一丢起身就走。那些人留在原地,一错眼间就没了人,只以为自己眼花,或者是撞了鬼……但若是撞鬼,哪里有这样英俊的鬼?——于是,第二天的洛阳城里,街头巷尾又多了一样谈资。
洛阳并不宵禁,虽是这样的寒夜,仍颇有几处热闹所在。一路飞掠,忽见前面灯火辉煌、热闹纷繁,便知到了地方。他来得晚,戏已经散了,车水马龙,人景攒动,尽是要回家的人。谢晓风寻了个灯影儿站住。
从这里朝北望,远远的是两只石狮子,三间的兽头大门,朱门铜钉,被一溜大红灯笼照得熠熠闪光。正门之上有个大匾,他不认得字,但当头那个“褚”字是那个人当日一笔一划教过的,却是看得分明。
忽然间,那门开了,走出一群人来。一个个衣饰华贵,气宇不凡,却都成了中间一个人的陪衬。那是一名年纪极轻的男子,衣着既不特别的贵气,也不寒酸,一眼看去,只觉得自在舒服,仿佛是开在纷繁红尘中的一朵雪莲花。
谢晓风往阴影里退了退,把整个身体都藏在黑暗中。
远远地看不清那个人的脸,隐约似在微笑着。他牵着客人的手下了台阶,寒喧了几句,逐一送上马车。马车走起来,一辆辆地散了,他站在阶上凝望了片刻,被一群人簇拥着回府,“吱吱哑哑——”数声,府门关上了。
夜,重新静了下来。
几只灯笼孤零零地在寒风中摇曳。
默立良久,谢晓风转身往回走,越走越慢,终于站住,凝立片刻忽然折身掠回来,奔到一处暗影儿里,翻上墙头掠了进去。府中有值夜的人提着灯笼巡视,以他的身法要避过还是轻而易举的,可走了好久,只觉得仿佛是入了迷宫,眼前景致似是而非,别说褚连城的所在,连想要走回去都是不能了。
他心里纳闷,越走越急,只摸不着头绪,忽见一条黑影一闪,鬼鬼祟祟猫在了一堆石头旁边。他连忙一闪,将身子藏起来。停了片刻,那人探出一个脑袋来,露出一副浓丽到极致的眉眼。
谢晓风知道这个人好色成狂,人极轻浮,他到这儿来能有什么好勾当?又想起他和那个夏青的事儿,眼神便冷峻起来。林俊南浑然不知身处何境,停了片刻,悄悄地又往前走,却正好向谢晓风这边撞来。
谢晓风也不动,只等他到了身边,伸手一捞,扣住咽喉抓进了黑影儿里。林俊南吓了一跳,定了定神,见是谢晓风,微微一笑:“怎么是你……”一言未了,咽喉上猛地一痛,只觉眼前一阵青黑,一条脖颈几乎被谢晓风掐断,一时情急,双脚胡乱地踢腾起来。谢晓风不愿惊动了人,随手抓了把土填进他嘴里。
林俊南挣也挣不脱,叫也叫不出,满嘴奇怪的味道,又是呕心又是惊恐,只拿两只眼睛瞪住谢晓风。谢晓风觉得这人不好,这时真拿到了,一时倒也想不出该拿他怎么样,若只是扔出去,他自然可以再回来做坏事。
林俊南一瞬不瞬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忽见他眼中寒光闪动,分明是动了杀机,却偏生叫不出来,嘴里呜呜着,急得脸红脖子粗。
有赵家集和开封城外的那一番勾缠,谢晓风真要下手时,竟有些下不去手,正在犹豫,忽见烛光闪烁,有人往这边走来,连忙按着林俊南往假山的缝里躲。照他的想法,林俊南应该也是怕被人发现的,哪知林俊南竟呜呜地嚎起来。谢晓风一惊,手下便是一紧,死死扼住林俊南的脖子,却终究是迟了一步。
“什么人!”喝声中,脚步响动,灯笼火把已将他藏身的地方照得通明。
谢晓风心里一慌,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逃,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小谢?”那人低唤了一声,似是他自己也不信。
谢晓风惊惶地抬头,撞进了一双深湛的眼波里。刹时间,这夜、这园、这灯盏、这人群都不见了,仿佛又回到了天山之巅。
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轻声道:“我……来了……”
跟在褚连城后面的仆役们拿了灯笼往林俊南身上一照,吓了一跳,道:“是小林公子!”连忙扶起来,有拍背的,有挖他嘴里土的。谢晓风手劲奇大,刚才忙乱中一掐几乎没将林俊南扼死,现下脖子里留了圈乌紫的印,人已有些昏迷不醒。褚连城上前一看,见他神色不对,也有些着慌。
谢晓风再天真不懂世故,看这情形也也知道他们是认识的,而且很熟,心里便沉了一沉。一年前,天山南麓,褚连城牵着马匹对他说:“不管何时,只要你来,我就倒履欢迎。”他那时想,他这一辈子是不要离开天山的,也不要去他嘴里那个盛世繁华的洛阳城,他们这一生,是再也不会相见了。谁想,终究还是见了,偏又是这么一番局面。
他不知道褚连城为什么会认得林俊南,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来就闯了祸。林俊南会不会死,如果林俊南死了他怎么向褚连城交待……谢晓风心中乱得如扯了无数线头,只觉无数的人影儿在眼前晃,晃得他眼花。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捧宝贝般把林俊南抱起来送走,眼睁睁地被褚连城挽了手往前走,七转八折来到一间房子里。房中一溜木架,琳琅满目,摆着无数他见也没见过,说也说不上来的东西。他只觉一步步都踩在云彩上,心里一片茫然,朦胧中觉得,自己大概并不曾来过洛阳,只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你别慌,他没事的。”褚连城柔声安慰。见他魂不守舍,只管怔怔地出神,叹了口气,摇动他肩膀,“小谢,你能来,我很高兴。无论如何,你都不用怕,有我在这儿,就能护得你周全。就算是天塌下来,自然有我为你顶着。”
谢晓风怔怔地抬头。褚连城不如林俊南的浓丽,也不如谢晓风的英俊,但丰神俊逸、气质拔俗,此时面容平静、眼波宁定,叫人不由得心就安稳了。半晌,谢晓风开口:“他……”他不惯于搬弄是非,一路上所见的林俊南的恶行又实在不堪出口,顿了顿,只是道,“我见他鬼鬼祟祟的,以为……以为……”
褚连城失笑,“他淘气惯了的。我不好说他,你打他一顿也好,叫他收敛一点。”
谢晓风便低下头去,良久问:“你的伤好了吗?”
“伤?”褚连城微有些讶然,苦笑起来,“这才真是坏事传千里,好事不出门,你远在天山竟然都知道了。”
谢晓风听着刺心,偏过头去,“有一次下山,遇到一个从中原去的人,听他说的。”这谎话连他自己也不信,却又编不出更好的理由来。
褚连城也未在意,微笑着将眉毛轻轻一扬,雍容中顿时透出一股豪气来,“就凭蜀中七狼能有多大能耐?我没事儿,你别听江湖上的那些传闻。”
谢晓风轻声道:“他们的锥心拳很厉害。”
“我可是也很厉害的。”褚连城微笑,“你剑法太高了,我不和你比,但放眼中原江湖,我还是有这个自信的。”
谢晓风又沉默了片刻,道:“你没有事,我便放心了。”想了想,终究还是从怀里掏出那个素帛包裹,“给你。”
“什么东西?”褚连城却不接。
“药。”
“不是说了没事吗?”褚连城有些哭笑不得。
谢晓风道:“顺手,就带了来。”
褚连城接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是个手掌大小的石盒,揭开盖子,只觉幽香扑鼻,奇道:“这是什么药?”谢晓风刚要说出“暖玉灵脂”四个字,眼光一闪,瞥见盒子里的东西,只觉脑中轰的一声,身子顿时僵住了。
石乳般的“暖玉灵脂”不见了,盒子里一片玫红的膏汁,透着阵阵异香。
谢晓风脸色惨白,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盒子里的膏汁隐约像是玫瑰膏,褚连城虽然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也约略能猜出些影儿,微微一笑岔开话题,“这倒是一样有趣的东西,我收下了。我的伤真没事,你不用担心。”
就在这时,一团脚步声迅速响近,中间乱纷纷地夹杂着几声低语:“少夫人别急……慢点……”
“小谢,你在这儿等我。”褚连城起身往外走,容色镇定,脚步却已有些微浮。
谢晓风没来由得紧张,跟着也站了起来。褚连城还没走到门口,一群人已经簇拥着一名少妇打扮的女子提着口长剑走了进来。她的妆已卸了,素面不施脂粉,但容色秀丽绝伦,却自有一种照人的艳光。这时颊上挂了两行珠泪,盈盈站在那儿,仿佛是枝带露的海裳花。
褚连城看着不好,连忙迎上去。那女子脚下一错,避过褚连城,长剑疾刺谢晓风胸口。谢晓风下意识地就要闪,褚连城已抢先抓住那女子的手,“若兰,你别急。”
“你放手!我不管他是谁,大不了我和他同归于尽,杀了他我再自杀。”女子满面急怒,说着已哭起来,“我也不知道小南怎么得罪了他,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只是我们林家只这么一条根儿,他再不好,还不至于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如今死在这儿,我怎么跟我爹娘交待!不如一起死了干净!”
褚连城也微微一惊,眼光射向跟在后面的仆妇,“究竟是什么情形?”
仆妇跪了一地,都不敢抬头,当前的一个低声道:“小少爷眼睛紧闭,脸也青了,鼻子里也没气儿了,摇也摇不醒。”
林若兰听到这里,再也掌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口鲜血出来。满屋子人都吓了一跳,连褚连城也不由变了脸色,连忙伸手揽住她,“你就算不顾惜自己,也要顾惜肚子里的孩子。
谢晓风听得身子一震,脸色更加惨白。
林若兰怒道:“我自己都不活了,我谁也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