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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下子扑在了他的怀里,手里的伞掉在了地上。我压抑着哭声,泪在哗哗地泪。他抱紧了我,脸贴着我的脸,热泪也在流淌。他的羽绒服也湿漉漉的,不知已经淋了多久的雨。
“张蔷薇,你大声哭吧,别憋着,憋着难受!”他抽噎着说,“下午一放学,钱晓珊就去找我,叫我陪陪你。我不知道潘正在哪个医院,就一直站在这里等你回来……”
“潘正……他走了……”我泣不成声。
“你别恨我啊……我是发过誓,要和他争你,一定要和他争个高下!从没想到,他就这么弃权了。张蔷薇,我从没动过叫他死的念头啊……”
“别说了,我知道……”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句话吧?我们是俗人,我们要恋世!没想到,这句话又派了一次用场!”
就在这时候,钱晓珊、崔艳红带着班里的一群同学来了,后面还跟着熊大春。
沈晖忙放开了我。钱晓珊拣起我的伞,替我遮在头顶。之后,她瞟了沈晖一眼,有点窘,拉住我的手说:“别太难过,我还是那句话,很多人活一辈子,也找不到个对着发誓的人!”
扑在沈晖怀里哗哗流泪(2)
同学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劝我。熊大春挤上前来,大声说道:“张蔷薇,叫我说,他不值得你难过!连活着的本事都得,有么事情值得你难过?”
熊大春说罢,眼睛红红的。大家都寂静下来,不少同学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还有句话,我一定要说!张蔷薇,你可不能饥不择食!”熊大春斜了沈晖一眼,“能来你楼下叫春儿的人,也会去人家楼下叫春儿!你要是不听劝告,栽到这种人手里,还有你哭的时候!”
虽然我没有预料将来的能力,可冥冥之中,我意识到熊大春这句话可能是个咒语。熊大春这个人有善的一面,譬如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
人群渐渐散去了,只剩下了我和沈晖。沈晖举着我的伞,两个人走了好久,又来到了足球场上。
足球场上黑黢黢的,地上的草经过大半个冬天,已被踩得光秃秃的,这空荡荡的凹地,风恣意地撒着欢儿,夹裹着细雨,扑打着两个湿漉漉的人。
“别听熊大春胡说八道!”他的声音已经暗哑。
“熊大春误会了。”我说。
“什么意思?”他警觉地问。
“谈不上饥不择食。这辈子,我不知道还能不能从潘正身上自拔……”
“不要说了,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像是能挤出水来。
“对不起!”我的泪又流了出来。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朝我靠了靠,轻轻揽住了我。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1)
武汉的冬天似乎比郑州的还要寒冷,天空时常布满阴霾,雨和雪常常是接踵而至。这种潮湿的阴冷折磨着每一个孤单的人,如今,孤单的人中多了个名叫“张蔷薇”的。当命运之神的大手将你丢进沼泽,你就必须安于沼泽,越是挣扎,越是深陷。
期末考试结束之后的校园,如同落幕之后的剧场,混乱、兴奋、迷惘。每次放假,我都是归心似箭,这一次我却惧怕再回到郑州。可是,我必须回去,因为有我妈天天盼着见我呢。
早上,我站在武昌火车站的广场等车,满目都是背着大包小包的人,他们潮水一样,一波波涌进了进站口。人如蝼蚁!看着面目模糊的人流,我强烈地体会到了这四个字凄凉的意义。我也混迹于人群之中,我在别人的眼睛里一样是面目模糊的。除了我自己,谁又能明白我心中比天还要大的痛苦呢?即便是拉住一个人,向其哭诉,也不一定有被理解的可能。
火车晃荡了七八个小时,才到了郑州火车站。
下了火车,风很大,太阳显得有些昏黄,天空也是昏黄的颜色。郑州的冬天干燥凛冽,只有在郑州,我才能安然咀嚼命定的悲伤。我背着背包,随着人流,缓缓地走出了火车站。我早已策划好了一桩重要的事情,现在是实施的时候了。
我开始满市区地游荡,寻找花圈店,像是在为我的心找一座温暖的旅馆。在一个古老的小巷里,我终于看见了一个门旁挂着“花圈寿衣”招牌的店铺,就进去买了彩纸,装进背包里,坐上公共汽车,回我大姨家。
我妈果然在我大姨家等我。我强颜欢笑应付着亲人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晚上,我躲进自己的房间里,把一根竹竿劈开,削成篾,再把纸扎成花,做成了一个向日葵大小的花圈。长这么大,我一直很害怕花圈,可看着自己亲手做成的这一个,我竟一点也没有怕。它原来是这么华丽、这么可爱的。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小花圈放进背包,坐上公共汽车,来到了埋葬着潘正的那块墓地。在几十亩大小的墓地里,我一个挨一个地寻找着潘正的墓碑。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要哭,千万不要在他墓前哭。在武汉,我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他。世事难料,这辈子不知道还能再来看他几回。我得笑着对他,得把笑留在他的墓前。
可是,当一块刻着“贤弟潘正之墓”的墓碑出现在眼前时,我的泪哗地就流了出来。我赶紧背过脸去,不忍让他看见我流着泪、扭曲着的脸。我蹲下来,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我一点声音也不敢出,坟场里传出的凄冽哭声,总会让人毛骨悚然,也会惊动土里的他。我不能哭出声,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坟前的干草上了,泪水被风吹干,脸生生地疼。我这才转过身来,看清了墓碑底部刻着的几个名字:潘雯、何乾中、潘雪、李新程。这是潘正他大姐、大姐夫、三姐和三姐夫的名字。他二姐潘露死后,二姐夫与他家也就不来往了。
我抓了一把他坟上的土,蓦地想起了一首著名的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分离只有短短的几十天,可此刻我却感到恍如隔世。我抱住冰冷的墓碑,把滚烫的脸贴在上面,泪水又一次涌出,顺着墓碑流下去。
不是说人间的正午,正是阴间的半夜吗?我不能再哭了,不能再打搅他了,他该睡了,就让他好好地睡吧。我小心翼翼地从背包里拿出小花圈,又小心翼翼地插在墓碑前。然后,我站起身,伫立着,想对他笑一笑,可任凭怎么使劲,最终也没笑出来。
走在空荡寂静的郊区公路上,我的脑子也变得空空的。来来往往的大货车经过我纸片一样轻飘的身体,几乎要把我吸到轮下。我有点害怕,就靠着路边走,每经过一棵大杨树,我都要扶一下,它们成了我的拐杖。而头顶的太阳,像是快要被风吹散了。
阴阳相隔如此遥远。而此刻,我明白了,两颗相通的心灵,无论在何种时空里都能够相交。潘正走远了,可他把心留了下来,时时刻刻温暖着我。我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着,无论我走到哪里,身后都有潘正在注视着我。
我表嫂回老家上海过年了。阳光温暖的午后,小华哥会带我出去散步。
这天,我大姨和大姨父走亲戚去了,小华哥带我散完步,不想回家做饭,两个人就去吃四川火锅。火锅店里热气腾腾的,刺激着食客的胃口。小华哥要了一瓶半斤装的高粱酒,叫我陪他一块儿喝。
“你和你那个……男朋友分手了?”喝到三分醉时,他问我道。
他的话还没落音,我的泪就流了出来:“你说的是,咱俩去给表嫂买特产那天晚上的……男生?”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2)
“是的,那天晚上下着雪。”他的神色暗淡下来。
“那天晚上,坐在自行车上喊我的男生,你还记得不?”
“记得……他就是你男朋友吧?”
“他死了……”
“咋会死呢?”
“病死的。”说罢,我的泪排山倒海似地流了个满脸。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手帕,边给我擦泪边说,“初恋总是这样的,不会有结果,不管原因是什么。别难过了,以后还会有……”
“你和他一样狠心,你们都不想管我了!”说着,我浑身竟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他没言语,酒也不再喝了。他像一株植物一样,低着头,呆呆的,直到我催他回家,他才站起身,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布满了浓重的无奈和忧伤。
在回忆里寻找心上人
三年级下学期一开学,我们班就被安排到汉口一个工读学校实习,深入了解问题青少年的心理状况。这是一次小实习,为期半个月,结束之后要写一篇小论文。
我的痛苦一直没有平复,瘦得只剩80多斤。实习期间,更是辛苦。工读学校离我们学校很远,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坐一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才能赶到。中午只能趴在办公桌上休息一会儿,晚上回来食堂已经关门,又没有足够的钱总吃小灶,常用从开水房里打来的热水泡方便面。印象中,开水房里的水从没烧开过。
这个周六放学,一出工读学校,我就看见沈晖等在校门口。
“跟我去湖北文联,我给你做顿好饭吃。”他皱着眉头,“看你瘦成什么样了!”
“不了。”我说。
“现在就去!”他不由分说地拉住了我。
确切地说,我是被他硬推上公共汽车的。上了公共汽车,我就没再反抗了。失去了潘正,我实在是太苦了,沈晖总是个活人,可以用目光和言语与我交流,而目光和言语,对我来说,都是温暖无比的东西。潘正死后,他从没强迫我做过什么,也从没有侵犯过我。我明白他善良的用心,太明白了。
来到了湖北文联门口,他没有带我马上进去,而是来到了背后的一片坡地上。远处竟有一片妖娆的桃林,桃花绯红一片,和西天的云霞连成了一体。两个人走到桃林里,站在一棵开花的树下。
“以后,咱俩每周六都在我那小窝里过夜吧?”他折了一枝桃花,递给我。
“你……”我听了他的话,简直惊呆了。
“别瞎猜我,我知道你还忘不了他。”
“知道就不要说别的了。”我低下头,责备道。
“放心,我不会冒犯你!这里方便,可以给你做点好吃的,再陪着你想他……”
“这……我不又欠你的了?”我的眼睛一下子热了。
“还分什么你我呢?”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晚上,吃罢他做的饭菜,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喝茶。他从背包里拿出一盒磁带,放进一个单声道录音机里。
“刚买的。你不是说潘正喜欢邓丽君的歌吗?”
“你真有心……”我被深深地感动了。
“我说了,要陪着你想他,一直陪下去……”他说着,按下了音键。
第一首歌飘了出来,那浓重的忧伤迅速把两个人感染了:“慢慢地找,慢慢地寻,我要找寻心上的人,走过春天,也走过森林。我要去问,到处地问,问那青山,也问白云,却没有,却没有你的音信……”
我想起了那个雪花飞舞的傍晚,我和潘正乘公共汽车,去长江大桥上看雪景的情形。雪在身边悄无声息地落着,我被他揽着,靠在桥栏上,望着滚滚江水,齐声发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斯人已逝,誓言已老!我的内心郁闷至极,第一次感觉到了生不如死的意味。我伏下身来,把头埋在双手里,无声地流起泪来。
沈晖朝我靠了靠,伸出胳膊,揽住了我的肩膀。我把疲惫的头靠在他的胳膊上,竟没觉得不妥。我和他像两个相互取暖的孩子,偎在一处,分担着孤独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