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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床薄被被柔福覆在身上,赵构没有动,自己躺在褥子的边缘,尽量离她远些。不觉得冷,尽管湖面温度总是要比陆地上低许多,相反地,他隐隐感到皮肤渐有灼热之感。他在想是否应略微撑开小窗,引入几缕清凉的江风。
忽然,她的手抚落在他脸上,开始以手指缓缓触摸他的额头、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唇。她的指尖有清凉的温度,却迫出了他额上薄薄一层汗珠。
“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兀自镇定如常。
她“格格”轻笑:“嘘……不要动……这眼睛口鼻确实是艮岳樱花树下的九殿下的……”
他不解她此举何意,便保持沉默,任她继续在黑暗中抚摸自己的五官。
最后,她的手指停留在了他的双唇上,久久地反复来回轻触。“你曾说,有一天,我在艮岳樱花花雨之中荡秋千,”她说:“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却不肯告诉我。”
“你明知故问。”赵构闭目轻轻衔住了她的手指。
她又笑了:“我就是要你亲自告诉我。”
“好,我告诉你。”他俯身过去再次吻住了她。她徐徐回应,一点一点,就如初吻时那样。
良久,他终于放开她,她潋滟的眼波在夜色里流转:“然后呢?”
然后?她险些让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下何等严重的错误。
赵构忽然重又意识到他们现在行为是多么地不适当,立即向侧边靠了靠,与她隔开些许距离:“没有然后。那天,最后并未发生什么。”
“那么,”柔福依过来,抬首直视他双眸:“若那日之事可以重来,你会不会同样选择放弃?”
暗夜削不去她不加掩饰的锋芒,她的问题仍与她的眸光一样犀利。赵构一怔,说:“我不能做有悖伦常的事。”
她微笑:“在只有你与我的天地间,是否还有伦常?”
间接的鼓励,甚至有引诱的意味,她此语之大胆令赵构很是惊异。默坐半晌后,他伸手抚过她的脸,在她细长温暖的脖颈间流连许久,然后自颈后滑入她的后背。此间肌肤细腻无匹,有温柔的触感。
柔福依偎入他怀中,悄然解开了他腰间的衣带。
觉察到衣襟的松散,赵构猛然惊觉,忽地推开柔福。
她直身而坐,侧头笑问:“怎么了?”
他转首不看她,说:“不可如此。”
她亦不多问,乖觉地点点头,说:“嗯,那我们就睡罢。”言罢躺下,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一直以来,与她的温存是种禁忌,就连偶尔在心底设想也会觉得是不可原谅的罪过。今日的相处是意外的机会,她引着他刻意忘记兄妹的身份,与她扮演了一天类似夫妻的角色。她甚至给他更进一步的暗示,而他毕竟还是推开了她。这其实是一个恐惧之下作出的决定,对乱伦罪名的恐惧,以及对她发现自己无能的身体状况的恐惧。他悲哀地阖上双目,无法确定这两种恐惧哪种更令他害怕,更促使了他断然推开那个多年来一直无法遏止地渴望拥她入怀的女子。
他木然躺着,在失眠的时间内柔福刚才的问题反复浮上心来:“若那日之事可以重来,你会不会同样选择放弃?”
很晚才迷糊睡去,待醒来时天色早已大亮。睁开眼,便看见柔福已梳洗完毕静静坐在他身边,见他醒来,展颜笑道:“我给你准备好了盥洗用的净水,你先洗洗,一会儿我给你梳头。”
很好的感觉,他爱极了这样的情景,不禁想起昨日欲抛开凡尘俗世,携了她在湖中打渔逍遥度日的念头。在她为他梳发的时候,他又吟出一首《渔父词》:“谁云渔父是愚翁,一叶浮家万虑空。轻破浪,细迎风,睡起篷窗日正中。”
柔福听后,一边为他束好髻上的发带一边淡淡道:“好个一叶浮家万虑空,不过九哥的渔父生涯要结束了,一干人早就眼巴巴地候在外面等着接你回去继续做皇帝呢。”
赵构闻言立即推窗一看,发现画舫周围密密地围满了官船,船上及岸上站着许多会稽县兵卒及禁中卫士,为首的是会稽县令姚熙亮和统领禁中卫士近身护卫他的御前中军统制辛永宗。
赵构略一苦笑:“他们终究还是追来了。”然后起身出舱,柔福亦随之而出。
辛永宗与姚熙亮立即率众兵卒卫士跪下山呼万岁请安。赵构注意到辛永宗身旁的两名卫士押跪着两个人,却是昨日接待他们的船夫夫妇,想是辛永宗担心船夫带自己单独出行会有何闪失,所以把他们夫妇拘捕起来了。此刻两人早被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连连称不知是御驾亲临,多有怠慢,请皇上恕罪。
赵构遂对辛永宗道:“他们并非歹人,昨日待朕甚是热情周到,速速放了他们。”
“并赐钱五十缗。”柔福在他身后含笑补充说。
赵构颔首:“准。”
船夫夫妇大喜过望,再三跪拜谢恩。赵构说了声“免礼”便带着柔福转身上姚熙亮备好的官船。不想船夫忽然大起胆子追过来几步道:“皇上与这位娘娘光临草民小舟及寒舍,实乃草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草民荣幸之极,回家必为皇上及娘娘日日祈福上香,恭祝皇上及娘娘福寿无疆。只是不知这位娘娘封号为何,万望皇上告之。”
赵构顿时一愣,暂时无言以答。昨日他与柔福的种种亲密之态这船夫大半看在眼里,何况他问柔福他们关系时柔福又承认说他们是夫妻,这时怎能告诉他柔福不是妃嫔而是长公主,他的妹妹?他已与柔福在画舫中同宿一夜,若此事传入民间如何是好?
正在迟疑之时但见辛永宗走过来,对船夫说:“这位娘娘是吴才人。”
辛永宗护卫皇室已久,对所有宫眷都很熟悉,自然不会认错人,赵构明白他这是为他掩饰,再一观周围禁中卫士,才发现他今日所带均是甚少接触宫眷的新人,而且也不多,其余大半人都是姚熙亮带来的,而他们自然并不认识柔福与吴才人。
赵构暗叹辛永宗心细,赞许地深看他一眼,再上船进舱。留下那船夫夫妇继续磕头,一迭声地高呼祝福皇上及“吴才人”的吉祥话。
回到驿馆后,姚熙亮立即送上昨日谈及的黄庭坚墨宝,赵构展开一看立时大感惊奇:其上所书的竟是张志和的十五首《渔父词》!
回想昨日游玩之事及与柔福唱的渔歌,不免心有淡淡喜悦,当即命人笔墨伺候,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十五首《渔父词》:
其一
一湖春水夜来生。几叠春山远更横。烟艇小,钓丝轻。赢得闲中万古名。
其二
薄晚烟林澹翠微。江边秋月已明晖。纵远柂,适天机。水底闲云片段飞。
其三
云洒清江江上船。一钱何得买江天。催短棹,去长川。鱼蟹来倾酒舍烟。
其四
青草开时已过船。锦鳞跃处浪痕圆。竹叶酒,柳花毡。有意沙鸥伴我眠。
其五
扁舟小缆荻花风。四合青山暮霭中。明细火,倚孤松。但愿尊中酒不空。
其六
侬家活计岂能明。万顷波心月影清。倾绿酒,糁藜羹。保任衣中一物灵。
其七
骇浪吞舟脱巨鳞。结绳为网也难任。纶乍放,饵初沈。浅钓纤鳞味更深。
其八
鱼信还催花信开。花风得得为谁来。舒柳眼,落梅腮。浪暖桃花夜转雷。
其九
暮暮朝朝冬复春。高车驷马趁朝身。金拄屋,粟盈囷。那知江汉独醒人。
其十
远水无涯山有邻。相看岁晚更情亲。笛里月,酒中身。举头无我一般人。
其十一
谁云渔父是愚翁。一叶浮家万虑空。轻破浪,细迎风。睡起篷窗日正中。
其十二
水涵微雨湛虚明。小笠轻蓑未要晴。明鉴里,縠纹生。白鹭飞来空外声。
其十三
无数菰蒲间藕花。棹歌轻举酌流霞。随家好,转山斜。也有孤村三两家。
其十四
春入渭阳花气多。春归时节自清和。冲晓雾,弄沧波。载与俱归又若何。
其十五
清湾幽岛任盘纡。一舸横斜得自如。惟有此,更无居。从教红袖泣前鱼。
写完周围众人均纷纷赞道:“官家字好词佳,这幅字实是当今少见的佳作,而词雅致至此,必能流芳千古。”
赵构微微一笑,看看一向寡言少语,此刻默默静立在一旁的辛永宗,又在词上写下几句序:“绍兴元年七月十日,余至会稽,因览黄庭坚所书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戏同其韵,赐辛永宗。”
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三十八节 夜宴
赵构回越州后果然罢去了范宗尹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之职,命其充观文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沿霄宫。范宗尹身居相位时,内无强国富民之策,外无抵御外侮之术,而且行事犹豫不决,效率低下,省吏呈来的上书被他押下多日不览者不可胜计,耽误了不少政事。另外他还与两名重要武官辛道宗、辛永宗兄弟往来甚密,经历了两次叛乱之后的赵构对文臣武将的私下往来相当敏感,故而对此十分不快,在秦桧向他讨官前他便早有了罢免范宗尹之心。
一月后赵构正式下诏以参知政事秦桧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不久后又任镇南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吕颐浩为少保、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让两人一起执政。
赵构不忘秦桧此前提起的安国二策,便召秦桧入宫以问。秦桧先说了一通固守江南发展农业与经济以富国的道理与措施,再躬身奏说:“陛下要想安邦定国,必要先让百姓无颠沛流离之苦。此事做起来倒也不难,只须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将河北人还给金国,中原人暂且让与刘豫管,便可息烽烟、保太平,再谈休养生息以富国就容易了。”
建炎四年,金人在大名府封宋朝降官刘豫做大齐皇帝,此后刘豫多次协助金人攻打宋军,成为宋军北伐的最大障碍,亦是赵构一大心病。赵构原本对秦桧宣称的“安国二策”抱有极大希望,他所说的发展农业经济之策也暗合自己心意,不料最后却听他说出这般无理的两句话来,当下便有些恼怒,但脸上仍是淡淡的,不着半点痕迹,略一笑,轻抚着御案上的玉玺,目光散漫地拂到秦桧身上:“卿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那依此说来,卿是南人,当归刘豫,无奈朕是北人,却又当归何处呢?”
秦桧顿时语塞无法回答,只得尴尬地说:“周宣王内修外攘,所以得以中兴国家。而今陛下有志图强,又仁孝有加,日夜思量迎二帝归国,故此臣认为当务之急是求和平以富国,并迎回二帝。”
赵构点点头道:“卿的意思朕明白。卿先回去罢。”
秦桧再拜退下。赵构望着他的身影,忽然想起柔福此前说的话,看如今情形,竟是被她猜中了。自己虽亦有意与金人议和,但秦桧的所谓良策委实丧权辱国得过分。一声叹息之下不禁又是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