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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听你说教。」两道眉苇不悦地打横。
「你——」
「你耍宝够了没?可以放我走了吗?」
说她要宝?!
童羽裳瞬间绯红了脸,又恼又窘,自觉少女矜持的尊严教他踩在脚下。
他以为她干么委屈自己跟他勾勾缠啊?还不是不想让爸爸失望!何况她是一番好意,才想出以唱歌代替读经的法子,他居然嘲笑她?
「弃绝管教的,轻看自己的生命;听从责备的,却得智慧。」她板起脸,引用圣经上的话斥责他不知好歹。
他听了,冷冷一笑。「听智慧人的责备,强如听愚昧人的歌唱。」
传道书第七章第五节!
童羽裳怔住,没想到眼前叛逆的少年竟然也能引用圣经讽刺自己才是愚昧的那个人。
「舌头就是火,在我们百体中,舌头是个罪恶的世界,能污秽全身,也能把生命的轮子点起来,并且是从地狱里点着的。」她再次对他下战帖。
「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你们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他从容地反击。
路加福音第六章第三十七节。
童羽裳惘然,一腔愤懑之火,在听见这段圣经箴言后,忽地熄灭。
他其实是个聪明的孩子啊,不但将圣经内文都背起来了,还能恰如其分地反驳她。反倒是她,白上了教会学校这么多年,竟学不会谦逊忍耐。
「对不起。」她低声道歉。
「什么?」欧阳俊杰眉尖动了动。
「我刚刚……不应该那样论断你。」她苦笑,真诚地直视他。「我说,「弃绝管教的,轻看自己的生命;听从责备的,却得智慧」,好像我自己多了不起,多有资格管教你,其实我也只不过是个平凡人……唉,我太自以为是了。」
他默默看她。她几乎可以感觉到那堆积在他眼底的寒冰,静静融化了一角。
「你真不傀是童老师的女儿。」半晌,他淡淡地评论。「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她茫然凝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
奇怪,他只不过是个十三岁的男孩啊,为什么她会觉得他难以形容的眼神就像看透了世情似的,蕴着某种沧桑的嘲讽?
「你很想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对吗?」他看透了她心底的疑问。
她怔了怔,忙摇头。「没关系,你不必告诉我——」
「打架。」他打断她。
「什么?」
「我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同班同学在我面前被打到重伤。」他面无表情地解释。「其中一个连腿都断了。」
连腿也被打断?
童羽裳惊恐地抽气,不敢相信。「可是……又不是你出手打的,你只是势单力孤,没办法救他们,对吗?」她下意识为他找理由。「那不能怪你……」
「你没听懂我的话。是我下的命令,是我让人把他们打得半死。」
「为,为什么?」
「因为他们得罪了我。」冷冽的话锋,精准地切过童羽裳耳缘。
她直觉抬起手,抚着微微发疼的耳壳,忽然觉得眼前俊秀的少年,全身上下,散发着某种说不出的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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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他了。
她的父亲从来不带观护的少年回家的,那天是因为临时发病,不得已才让欧阳俊杰护送自己回来。
那是偶然。
所谓的偶然,代表着微乎其微的机率,几乎不可能发生第二次。
她不可能再见到他。
但,就在那个大雨滂沱的秋天夜晚,他们又见面了。
那夜,雨点如流星的碎石,一块一块,以山崩地裂的气势砸落地面,街道上的行人不论是撑着伞的、没撑伞的,都胆怯地躲到屋檐下,盼豪雨早些息了怒气。
童羽裳也暂且在离家还有几条巷子的骑楼下躲着,一面背英文单字,一面无奈地眺望檐外苍茫的雨帘。
忽地,—个纤细的身影闪过她眼前。他踽踽独行,不撑伞,就那样漫步在车来车往的街道上,任雨点往身上砸。
是他!欧阳俊杰。
童羽裳一眼就认出,那是几个月前曾在家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她心一动,不自觉地追随他的身影。
这么大的雨,他一个人要走到哪里去呢?为什么不找片屋檐,躲躲雨?
叭叭叭——
响亮的喇叭声此起彼落,从那绵延不绝的声调就能听出车主的焦躁与愤怒。
「你找死啊?!」一个货车驾驶不耐烦,甚至不惜冒着暴雨拉下车窗痛斥。
童羽裳惊骇地瞪着那无视周遭一团混乱,迳自在车阵中穿梭的孤单身影。
他不想活了吗?如此苍茫的夜色,如此狂猛的雨势,只要驾驶人一个不小心,随时会把他撞得支离破碎啊!
他疯了吗?!
心头,一波焦急排山倒海涌上,她颤抖地打开伞,不顾一切追过去。
「欧阳俊杰!你等一等,等等我!」
他似乎没听见,一迳往前走。
「欧阳俊杰、欧阳俊杰!」
他听到了她焦虑的呼唤,停下步履,旋过身。
黑玉般的双瞳,在茫茫暗夜里,彷佛也失去了昔日的风采,黯淡无光,明明是看着她,却又像没把她看进眼底。
她心一扯,移过伞柄,将他湿透的身子纳入伞面的保护下。
「你疯啦?怎么一个人走在马路上?你不想活了吗?」她气急败坏。
他无神地看着她。「活着要干么?」
「什么?」
「活着,要干么?」他再问一次,嗓音空空的,不带任何感情,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回音。
童羽裳怔然无语。
这怎么会是一个十三岁孩子所问的话?他不该这样问的,甚至不该对生命有一丝丝怀疑。
她咬牙,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强悍地拖着他离开街道,往自家的方向走。
他像是还没回过神,由着她带领自己。
等到了她家楼下,她收起伞,将他拉进楼梯间,他才恍然醒神,黑眸闪过野性的利芒。
他猛然推开她,面容扭曲,像头猛然被惊醒的野兽,张牙舞爪地质问:「你是谁?想做什么?!」
她骇然,有一瞬间害怕得说下出话来,然后,她凝聚勇气,强迫自己微笑。「欧阳俊杰,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童羽裳。」
「童羽裳?」他愣了愣,咀嚼这个名字,不一会儿,他像是想起来了,脸部紧绷的线条松懈。「是你!」
「是我。」见他平静下来,她松了口气,注意到他眼角乌青,嘴唇也发肿,却没多问什么,只是嫣然微笑。「瞧你淋得全身都湿了,一定很冷吧?快上楼来,我泡杯热饮给你喝。」
他没反应,瞪着她朝他伸过来的手。
「快上来啊!」柔荑牵住他的手,拉着他往楼上走。进了家门,她先找出一条大浴巾给他。
「把头发跟身体都擦一擦。」她柔声嘱咐他,接着到厨房,泡了杯又热又浓的可可。「哪,喝下去。」
欧阳俊杰怔怔地接过马克杯,却不动作。
「喝啊!」她催促。
他这才将热饮送进唇缘,一口一口,若有所思地啜饮。
她则是趁他喝可可的时候,拿起浴巾,替他擦干头发,以及裸露的手臂上,冰凉的雨滴。
「你在干么?」他难以置信地瞪她。
「帮你擦干啊!」她很自然地回答。「等下你在这里洗个热水澡吧,不然一定会感冒。」
「不用你鸡婆。」他忽地推开她的手,连带推开她的关心。「我要走了。」
「欧阳俊杰!」她厉声喊住他。
他不耐地回过头。「怎样?」
「不准你走!」她扯住他纤细的臂膀,明眸炯炯,闪着火光。「你当我家是什么地方?你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吗?既然来了,你就给我喝完热可可,洗完热水澡再走,我可不想看见你感冒。」
「我就算感冒了,又干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可是我不希望。」
「哼。」
又来了!又是那种不屑的冷哼。
童羽裳横眉竖目。「不准你老是这样哼来哼去的!你才几岁?不过是个国一小鬼,不要老是给我装出这种少年老成的模样!」她拍一下他的头。
他愕然瞠眼。「你敢打我的头?」
「我就打你的头。」她恰巴巴地手插腰。「你不高兴的话,就去跟我爸告状啊!来,你给我坐下。」
「你又想做什么?」
「帮你上药。」她睨他一眼,搬出急救箱。「我警告你别乱动喔,弄疼了伤口我可不负责。」
她语气粗率,手下的动作却很温柔,小心翼翼地替他消毒伤口,吹气、上药,就连贴OK绷,也是很轻很轻的。
他僵坐着宛如一尊结冻的冰人,嘴唇抿着,有那么一刹那,薄薄的血色在他瘦削的颊上晕开。
但在她还来不及察觉前,那血色便沉默地褪去。
「好啦,这样应该行了。等会儿洗澡的时候小心点,别碰到伤口,会很痛的。」她看着他的笑容,好温暖,好灿烂。
他莫名地不敢逼视,不自在地别过眸。「我不懂你干么要这样管我,你那么喜欢管人家的闲事吗?」
「我?才不是呢!你以为我有那么多美国时间,随便哪个人都带他回家来包扎伤口啊?」她娇嗔。
「那你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童羽裳怔仲,为什么在望见这男孩淋着雨的时候,她会那么着急,胸口会那么透不过气?
那几乎,像是心痛的感觉……
她茫然凝望他。「欧阳俊杰,你刚刚为什么一个人在马路上乱闯?你想死吗?」
他脸色一变,不说话。
「你不开心吗?」她柔声问。
他还是不答腔,撇过头,倔强地抿着唇。
「刚刚的热可可,好喝吗?」
他疑惑地扬眉。
「很甜,喝下去感觉身子很温暖,对不对?」
「不开心的时候,就做一些让自己快乐的事。」她伸出手,轻轻抚过他冰凉的脸颊,他一颤。「你感觉到我的体温了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扭过头来瞪她。
「只是想告诉你,只有活着,你才能感觉到这些。」她浅浅弯唇,盯着他的眸清澄见底。「其实我也常常觉得寂寞,也会不开心,可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尽量去做一些让自己快乐的事,比如泡一杯甜甜的热可可,看我妈以前的照片,或者读一本好看的小说,看一场电影。」
他古怪地瞪她,仿佛她说了多可笑的话,半晌,冷哼一声。
她不管他的冷哼,柔声问:「你想想看,什么事能让你快乐?」
「我没有不快乐!」他尖锐地反驳她。「我也不寂寞。只有你们这些无聊女生才会每天在那边无病呻吟,我过得好得很。」
如果好的话,为何要像个无主幽魂般在马路上闲逛呢?她以眼神询问他。
他顿时感到狼狈。「总之你不要对我说教!你又不是教会牧师,传什么鬼道?」
「我不是说教,也不是在传道。」她柔声辩解,明眸似水。
他心一跳,再次别过眼。
为什么她要跟他说这些?为何他在听她如此婉言相劝时,会如此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了,你怎么会受伤的?」她转开话题。「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是同学吗?」
他不语。
「还是陌生人?你该不会在路上看人家不顺眼,就一阵乱打吧?」
她就是不肯放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