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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月亮的晚上-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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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己不工作,但是挺看不起不工作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彻底失望。

    这个时候,他抬起头来,看到我穿戴整齐。

    “要出去?”他问。

    我摇摇头。

    “那么好,一起吃饭吧。”

    对于这个邀请,并不觉得兴奋。

    不知有多久没同国维一起吃饭,只觉得尴尬。

    他的心情显然很好,今夜他感情泛滥,心中一定在怀念往事。

    对他来说,三小姐是往事,我也是往事,于是连带也眷顾了我。

    我不想与国维吃饭,他一顿饭总有两个小时可吃,一边吸香烟,一边喝浓茶,他所

    喜欢的菜式大部分匪夷所思,我情愿自己吃蕃茄鸡蛋三文治。

    多年来做着不愿意做的事,难免神色怠倦。

    饭桌上国维絮絮说着他与邓家的轇轕:“她那几个甥侄简直当场拉下脸来,立即就

    生气。当年祖父分产业,他们还小,没有份,父母又身体强壮,好不容易得到个机会,

    谁知……”

    这些话,根本不应在吃饭台子上讲。

    他不自觉地笑了,不一定是因为钱,而是那个女子,隔了那些年,明知他负她,还

    死心塌地。

    这比服一剂补品还好。

    我暗暗叹口气。前夜听到他的电话,还以为当年的陈国维回来了。

    没有。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说声“早点休息。”

    他一愕,“我还没有说完呢。”

    “你也累了,改天再说吧。”

    “是关于我同你的事。”

    我转身,国维不是要同我求婚吧,太滑稽了。

    我没有心情听下去。三小姐的宽宏大量益发显得国维小家败气,一生人都靠她成全,

    连她死了还控制他。

    “海湄。”国维叫住我。

    我没有应他,站起来回自己房间。

    推开睡房的门,黑沉沉的,一阵花香猛地扑过来,把我整个人笼罩住。

    我冲口而出:“朱二!”

    没有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但感觉上我已经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朱二的酒店,由他陪着我。

    我站在房间中央,没有开灯,动也不敢动,像是一扬手便会碰到朱二身子似的。

    这是我自己的家呀。

    太厉害了。

    我闭上双目,降服在花香中。

    过了很久,灯亮起来,是国维,诧异地问:“什么花,这么香。”

    我睁开眼睛。

    这一瓶子花又比上次见的更大更多更白,这样的花,只有传说中巴格爹花园才有。

    我摘下一朵栀子,别在鬓边。

    只听得国维说:“你总还是喜欢弄这些花呀虫呀的。”

    我不出声,渴望他出去,熄掉灯。

    国维打开长窗,引人新鲜空气,花香更加浓郁。

    我走到窗前抬头一望,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国维存心要与我聊天,没想到他兴致好到这样。

    “下个月就二十七足岁了。”国维说。

    我还不知道他在说谁,唯唯诺诺。

    “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庆祝?”他问。

    是在说我。

    “啊,没有。”我如梦初醒。

    这瓶花是几时送来的?

    一整天我都没有出去过。

    这只庞大的水晶瓶子亦不是我家的,这么说来,他是连瓶带花一并差人送来的。

    怎么我不晓得。

    “——我想替你庆祝。”

    我回过神来,忙说:“不要,我不要。”

    “为什么?”

    “那边……刚去世,仿佛庆祝什么似的,你说对不对,别人说什么不要紧,只是自

    己也提不起劲。”

    他呆着,仰起头,像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怎么我没想到。”他说。

    他更没想到的是,我会说出这么得体的话来。

    有什么好庆祝,哪一日不好吃喝玩乐,何必定要挑自己生下来那一日。自幼不喜集

    体行动,是故厌倦过年过节,一窝蜂同时做一件事。

    今夜是个美丽的夜,可惜没有月亮。

    夜值得歌颂,夜风如丝幕罩身般舒适熨帖。

    我靠在长富边借清风花香,整个人陷入迷幻。

    国维还没有离开,他还没有说完。

    “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我转过头去,“国维,时间不早,休息吧。”

    到底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让我们结婚吧”这句话就在嘴边,也还忍了下来,他略

    一迟疑,回房去了。

    早十年八年,我也为“升级”努力过,尽量作成熟状,一副闺秀模样,后来厌倦了,

    名正言顺在夜间出动,避开一切见得光的人。

    现在终于有空缺可以补上去,我已完全不向往。

    第二天婉转向女佣盘问。

    “什么人送花来?”

    “一个穿制服的小厮。说是陈太太订购的,要搁睡房里,已经付过钱。”

    “几点钟?”

    “昨天傍晚。”

    “怎么没通知我?”

    “太太当时在书房正忙。”

    傍晚,他记得我,给我送花来。

    这样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入侵我家。

    他人呢,人在哪里,人敢出现吗?

    我说:“下次有人送东西来,记得叫我。”

    佣人应了我。

    国维还没有醒,我在等待他醒以外的事。

    心神游出去老远老远,躺在长沙发上,耳边都是海涛声,浪拍在黑色的岩石上,白

    色的盐沫喷得一头一脑,可以舐食。

    但是他没有再来叫我。

    或许不打算再惹我。我的丈夫已经回来,正式与非正式,也是我的男人。

    傍晚,咳嗽声随着国维起来。

    女佣说:“太太,有人送花来。”

    还是花,我不敢相信,忙出去收。

    这次连盘带花,栽在泥里,花蕾很大很丑,而且垂头丧气。

    不必问小厮由谁送来,迅速给了赏钱。

    小厮却有话传给我:“这是昙花。”

    昙花。

    原来是它。

    大惊喜了,蹲下数清楚,一共两盘,每盘有五六个花蕾。

    没想到名花如此貌不惊人。

    等待小厮作出更多的交代。没有,异常俊秀的少年微微笑,恭敬地离去。

    我着人将花搬到露台树荫底下。

    心情异常激动。

    只有夜间才开放的花,花瓣白里透红,香沁夜色,难得一见。

    如平常一样,他没有留下半只字,亦无此必要。

    国维进来看见,“这是什么花,好丑。”

    我看他一眼,“昙花。”

    “啊是,是有这种怪花,晚上才开,那时人人都睡了,谁来看它?恐怕只有你吧,

    哈哈哈。而且听说开一两个小时就谢了,就这样短暂。”

    虽然国维毫不容情,且没忘记讽刺我,但他却正确地把花的特色说出来,同时也提

    醒我,受花者与花,可在晚间为伴。

    我深深感动,以手抱胸,说不出话来。

    “这样孩子气,如何当家?”国维说着走出去。

    他在追求我。

    他以传统的、含蓄的、苦心经营的手法震撼我。

    他目的已经达到。
05
    整夜我蹲在花旁,至夜完全黑透,一切喧哗告退,霓虹灯熄灭的时候,花苞如着魔

    般轻轻“卟”的一声爆裂,雪白的大花瓣卷开,奇异香气喷上我面孔。

    一朵继一朵,像是一早约好,不一会儿全部开放,我不再寂寞。

    把花捧在手中细赏,直至它们缓缓萎靡、沉落、消失,那么短的灿烂,而且不一定

    有人在旁欣赏……

    我在风露中立至天明。

    国维也没有睡,他在盘算如何接收三小姐的遗产。

    两人各有各的心事,不过还是坐在同一张早餐桌上。

    “下午我出去开保险箱,要不要一起来?”

    我摇摇头。

    “怎么,”他诧异,“不感兴趣?”

    “不是我的东西。”

    “你说得对,但是你可以借用。”

    我不再说什么,国维看轻了我,也看轻他自己。

    我不觊觎三小姐的财产,没可能。

    女佣把电话拉进来。

    我的心“咚”的一声。

    是周博士。

    他还要我等,越等得久,越是渴望。

    “海湄,你已爽约两次,又不来通知,没有事吧。”

    “啊没有没有,只是忙。”

    “今天来不来?”周博士说。

    “来。”我说。

    “那么五点见。”

    国维看我一眼,“那是谁?”

    “周博士。”

    他不出声。

    这一点点娱乐他是要给我的。

    隔一会儿国维说:“心理辅助相当有用,这一阵你精神较佳,白天也肯起来,酒也

    喝少了。”

    我一呆,“真的?”自己倒没留意。

    “也许因为压力已经减轻,”国维喃喃说,“她的去世成全了你。”

    不不不,完全不是这样的缘故,完全没有关系。

    我推开面前的杯子。

    稍后国维出去办事,坚持载我一程。

    我们两人坐在车后座,旁人看来,何尝不是出双人对。

    车子转了一个弯,本来这种大车最稳,乘客不应受影响,但国维趁势滑过来,与我

    坐得比较贴。

    真是反常,恐怕他的压力是真的减轻了。

    趁着另一个弯,我把身子让开,并且固定下来,把皮夹放在两个身体之间。

    国维没说什么,他比我先下车。

    到达周博士那里,着实松口气。

    把手袋一扔,踢去鞋子,往长沙发上躺。

    周博士笑,“当心你的随身物件。”她没忘记手袋里装什么。

    我只是笑。

    她看看地下:“这双鞋有多高?”

    “十公分。”

    “怎么走路。”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会习惯的,从小做起,没有难事,久而久之,以为生活就是

    如此,不想反抗,无力改变,麻木之后,一切无所谓。”

    周博士不出声。

    “像你,生来自由,像我,成堆枷锁。”

    “我在听。”

    “母亲离家后,父亲急着找对象。”

    开了头,不知如何说下去。

    我叹口气。

    周博士说:“不想讲不要讲。”

    我呆着脸,看着天花板。

    继母还没有成为继母之前,已不喜欢我,她同我父亲说,看到我,活脱脱便像看到

    我母亲,简直同一个印子印出来那么相似。

    她诉苦,说我一点童真都没有,就会直着眼朝她瞪。

    那时还有这种后母,定要同小孩过不去。一共只两种做法,小孩选甲,她硬说乙对,

    小孩选乙,她又咬定甲才正确,有心找碴,小孩永远无法赢她。

    听上去不像真事,父亲打那时开始随意掌掴我。

    隔了许久许久,他去世以后,我才明白所以然。

    他并不是要打我,他要打的人是我母亲。

    我取过手袋,打开一只金鸡心,给周博士看里面的小照,“这是我母亲。”

    她接过。

    “天,”她说,“与你是同一人。”

    我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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