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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
“海湄,你还要我说什么?莉莉走了,现在玛琳也要去,我不知是怕轮到我,还是
希望轮到我。”
她呜咽起来。
“玛琳不肯与我说话。”
“不会,她什么都告诉我。”安琪说,“她一直同你更亲密。”
这里边有误会,正当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疏远我。
我缓缓说:“你们至少还可以回娘家。”
“振作点,海湄,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到底陈国维比你大二十岁。”她在那
头擤鼻子。
“我累了,安琪。”
“好,休息吧,有空约我。”
我缓缓放下话筒。
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周博士总在等我的,当然,只要愿意付出诊金,心理医生还是不难找到,但她与我
之间已建立感情。
我跑到她办公室。
博士看见我有丝高兴,“没事了?”
我不出声,垂着头靠在墙角。
“能出来就算好了一半,”她说,“去,去躺一会儿。”
即使单是休息,也需要付酬劳,她另有一间小小的珍室,没有窗户,但布置得很舒
服,按时收费。
这种地方专为我这样的人而设,单靠我一人也还不够维持周博士的生计,到底这大
城市里有多少睡不着觉、不开心的人?
房内播放音乐,乐声使人想起整夜跳舞的情景。
我实在滑稽,世上有那么多大事不住发生,此刻所想的,不过是拥抱与慢舞。
有得吃有得穿,住洋房坐轿车还要闷到来做心理治疗,啊,可真活得不耐烦了。
周博士进来,给我一杯饮料。
“这是什么?”
“你希望是什么?”她反问。
“孟婆汤。”
“不,这只是一杯牛肉茶,对不起。”
她握住我的手,拍打它。
“我该怎么办?”
“我怎么能教你,你自己想怎么样?”
“找到他,问他为什么。”
“幼稚,海湄,幼稚。”
“成年人会怎么做?”
“他想要再见你,自然会找上来。海湄,你没弄清楚游戏的规则,就下场玩,蒙受
损失,与人无尤。”
“游戏,只是游戏?”我惨白地问。
“黑色的游戏,你以为他会同你一辈子?”
“我有什么不好?”
她凝视我,“或者美丽的女人有资格比常人贪一点,但是海湄,当一件事完了,也
就是完了。”
“他会自纽约回来。”
“他到纽约去了,哎?”
我颤声说:“他所表露的感情不是假的。”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
“忘掉他,海湄。”
“我不能。”
“到欧洲去,每一个城市都有英俊的男人,你只要傍晚独自到大街去兜个圈子,便
可找——”周博士说。
“不!”我粗暴地喝止她。
让周博士嘲笑我好了。
我抓起手袋跳起来走。
“海湄,它完了便是完了。”
我转头大声说:“你救不了我,你眼睁睁看着我死,没有人救我,从来没有。”
她的声音比我更大:“你得自救!”
我拍上她办公室的门,那方玻璃震得要落下来。
周博士追出来,我见她一脸焦急关怀,忍不住扑进她怀中。
走廊里的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眼光。
“对不起,博士,对不起。”
“回去好好休息,你累极了。”
我独自开车回去。
脚踢到门口,那盏长明灯黄色的光晕落在我头上,那一夜,他站在一旁做观众,我
如一颗星般光彩。
任何人都会爱上那种感觉,而希望得到更多。
更多。
才接近大门,已经听到人声沸腾。
有人在屋内开舞会。
门是虚掩的,一推开,暖气冲出来。
一点儿都不错,客厅挤满人,都是时髦的、疯狂的、美丽的,正在搂抱、笑、喝酒,
陈国维把家变成小型跳舞厅。
他人在哪里,我也懒得理,但求钻进自己房间去。
推开房门,只见床上堆满女客的皮裘及外套,并无我容身之地。
我明白了,再笨也明白了。
陈国维是要赶我走。
照他的性格,断不会让我自由地来,自由地去。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那样做。
我必须走。
我看进镜子里,照出憔悴的容貌,眼睛通红,脸色极之青白。
半夜三更,不知怎么做,希望举步走进镜子里,通向极乐世界,永远不再出来。
正在这样想,忽然看到镜里有人向我招手。
寒毛直竖,尖叫起来。
直到有人伸手搭在我肩膀上,才知道镜中不是鬼。
是陈国维。
他醉得很厉害。
摇摇晃晃,用一只手指指着我,因无法瞄准我的鼻子,终于颓然放下手。
我不怕他,从来就没有怕过他。
我说:“要我走,不必装神弄鬼,只是别忘记,这屋子有一半是我的,给我那一半,
马上走。”
这是我所应得的,作为他的女伴十年,才获得零星酬劳,他不至于为难我。
国维呆坐在床上,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知如何作答,他倒在各式各样的大衣
上,顺手扯过一条玄狐披肩,遮住面孔。
我刚要走,听得他叫我,“海湄,海湄。”
“什么事?”
他在狐狸毛底下发出声音,“我是否老了?”
太诙谐了。
一时间我忘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仰面笑起来,但随即发觉笑声比哭声还要难
听,掩住嘴巴。
我也坐在床沿,因别处都有客人,无处可去。
夜深,气温低,又没开暖气,觉得冷,拣了件灰色貂皮披在身上。
只听得陈国维说:“不要离开我。”
我一怔。
接着他说:“桂如,不要离开我。”
桂如是邓三小姐的芳名。
醉酒的他忽然想起了她,原本应当使旁人感动,但是太迟了,她已年迈病逝,他也
开始衰老萎琐,现在给人的感觉只是可笑。我转身。
“海湄!”
我开始发觉陈国维根本没有醉,他清楚得很。
“明天我来找你,”我说,“与你把帐算清楚,记住,明日上午,你可别出去。”
我又回到路上。
那时候,他们管那种女人叫马路天使。
我也是,开着车在路上到处荡。
雾渐渐浓,停车在山顶看夜景。
一直喜欢这山头下的灯光灿烂,十多岁时国维带我上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以为他会
吻我,但没有。
真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我把头搁在驾驶盘上,这里没有人看见,恐怕可以偷偷流一会儿眼泪。
有人轻轻弹我的车窗,这是谁,我抬起头。
是位年轻的警察,张望后座,张望我。
示意我摇下车窗。
“你一个人?”他问。
我点点头。
“夜深了,小姐,回去吧。”
真舍不得离开,我属于黑夜,只有它才会安抚我,小心翼翼护住我伤口。
警察先生欲语还休,终于说:“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他关心人,因为他还年轻,我牵动嘴角。
寒气越来越甚,我发动引擎,驶车落山。
这次把车停在酒店外。
下雨了。
水珠逗留在玻璃上,每当有别的车子经过,车头灯射过来,一亿一万粒水珠就闪出
亮晶晶光芒,同天上星斗一模一样。
他的车要是出来,一定看得见我,再善忘也会记得我的车吧,他是下过功夫来的。
两个小时后,我看到他的黑色座驾转弯进酒店,车中只有一个人。
我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又过了很久,他自酒店出来,我隔着车窗,等他走近,心不禁忐忑。
待他接近,立刻发觉他不是他。
来人是酒店经理。
“早。”他说。
07
天还没有亮,抑或已经亮了。
我推开小小车门,看到天边的月亮淡淡的正准备隐去。
“朱先生仍没回来。”酒店经理说。
我没有出声。
“我知道很难,但是陈太太,你还是回去的好。”
他们都关心我,这个世界不是没有好人的。
“我不能对老板有什么置评,否则饭碗堪虞,陈太太,你是聪明人,你当知道这是
怎么一回事。”
噗,天破晓了。
“看你在这里等真是难受。”他长长叹口气。
我把车门关上。
天亮了,我要回去,否则便会化为灰烬。
家里聚会已散,一千平方米的地方似战场,女佣正在收拾。
我回房间,床已空下来。
佣人前来收拾残花。
“不,”我说,“让它搁在那里。”
每间房间找国维。
他在书房,大字般躺地上,胸前一滩紫红色迹子,不知是什么汁液,看上去像血。
十年前,他每天早上七时正起来,温习笔记,准备上庭。多少人说他是最好的,诡
计多端,但不失大体。
我也希望可以对他说,国维,你还没有老,国维,差得远呢。
但我也已经失去柔情蜜意。
这种情形见怪不怪,叫他也不会醒,只得等。
等他打呵欠,伸懒腰,用热水敷脸,吸烟,咳嗽。
我说:“把房子卖掉吧。”
“人住哪里?”
“再租新居。”
“哪来钱?”
“邓三小姐有留给你的。”
“起码还要等一个月才有现款到我手中。”
“那么大家等。”
他沉默。
“在这之前,未得我同意,请勿在屋内请客。”
他苦笑,“对不起,昨日是我四十七岁生辰,恕我放肆了一下。”
我别转脸。
竟一点影子也没有,我比他更绝。
“海湄,自此情况会有好转,我答应你——”
“街上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女孩,国维,记得吗,我们也相遇在街上。”
“谁说的?”
“是真的。我犯了事,由外婆替我找律师辩护,辗转介绍,甫到你写字楼门口,已
碰到你。”
他低头猛力吸烟,“你还记得。”
“当然。永远记得我不是好孩子。”
“你只是没有机会。”
“还在为我辩护?”
“我总是关怀你的。”
“算了,国维。”
“你成年之后,要求越来越复杂,我无法再满足你。”
忽然之间,他坦白起来,因为要分手,无所惧。
“以前,一件小小的首饰,中午的问候电话,都能使你雀跃,后来你的眼神处处提
醒我,像是在说,还有呢?海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做不到,只好逃避。结果你
终于要离开我。”
他叹息一声,我麻木地坐着。
“他是谁?”国维问。
早三日我都会喜孜孜和盘托出,好使他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