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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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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发现了一张钞票,她想打开看看是多少钱,它却像一张飞毯一样腾空而起,载着她和陈旭往南飞去…… 
谢天谢地,总算快到济南了。到了济南,搭着一个“南”字的边儿,家也就不远了。 
那趟慢车到大虎山时她和陈旭被查出来轰下了车,没钱补票吗,请下去!连申辩求情,连说明自己是插队知青的机会也没有。他们在大虎山站里一个煤堆后头趴了小半夜,爬一辆货车到了天津西。又跟着一溜子跑小买卖的人,从一个破墙洞子里混出了站,再上车站,买站台票,准备好一书包随机应变的妙法,走走停停地一路南下。 
本来嘛,这一年多时间里,想家的、怕苦的、呆腻了的那些南方知青,豁出去爬煤车、钻厕所、涂票、换票……明里暗里,或多或少都成功地免费回过一次南方。加上两三年前刚刚经历过的东西南北革命大串联,他们对于铁路的经验,无论实践还是理论,都实在已经积累得丰富又丰富。 
成绩是主要的。俩人的全部积蓄,六十六元八毛五分,统共只花去了十几块。路已走了一大半。在沧州曾被轰下去一次,现在却快到达济南。肖潇对这样的旅行开始感到兴奋和入迷,在这循环往复、锲而不舍的车轮声中,她体会到一种智慧较量的乐趣,很像一场蒙眼的游戏。她觉得她面对的是一个很大又很疏松的东西。乘警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任何一段线路、任何一辆列车上。但铁轨上的每一颗道钉却似乎都在松动,每一个人都从轮子下钻过来,又钻过去……四处是网,网上又四处是洞…… 
陈旭告诉她说,济南车站很乱,我们可以说是在禹城上的车,补一张六毛钱的票出站,管保没事。只要你心里以为真的,它就成真的了…… 
肖潇有点心跳。 
反正谁也不认识。抓住了,也还是不认识。连你也不认识自己,只要下了火车,到了目的地,你便是原来那个你呀。 
出口处旁边一个门上贴着一张白纸,大字很醒目,写着:补票处。 
许多戴红袖标的人和不戴红袖标的人在门里进进出出。经过这个门出站的人,似乎并不比经过剪票口出站的少。 
他们走进去。她的头皮有些发紧,绷硬起来。屋子里烟雾腾腾,一张大桌子,许多人排着队,队移得挺快,好像或多或少补一张票,就万事大吉了。 
终于有人问:“哪来?” 
“禹城。”陈旭用一种可以称作是山东口音的话回答。 
“哪?”又问一句,“大点声。” 
肖潇看见一个穿汗背心的山东大汉,板刷眉、蒜鼻头,身子圆鼓得像个塔头墩子,更像个卖肉的。 
“禹城。”陈旭又说一遍。那山东味,有点不自信,变调了,滑到一边儿去。 
那大汉眨眨眼,眉间挤出一团疑云,狡黠地笑了笑。 
“干啥去?” 
“青年点儿。” 
“家住济南?” 
“嗯,不,还往南……”陈旭答单词,单词里蹿出一股东北味。那山东话的抑扬顿挫,锤炼了几千年,单是一句“俺爸嘞——”就够学上十天半月的。“青年点儿”那么好呆的?再往下,山穷水尽了。 
那大汉沉甸甸往椅背上一靠,椅子发出轧轧响声,他挥挥手说:“一边儿等着去——下一个!”好可恶的山东大汉。 
扛着面袋的,拖着娃娃的,一个个减少。一个穿蓝铁路制服的女人在打算盘,把百十个车轮子,在手指下随意调拨着,便拨出了威严和权力…… 
那大汉终于把头转过来,抹着脖颈的汗,口气和缓了些,问: 
“知青儿?” 
“知青!”陈旭索性恢复了南腔,一副横竖横的样子。 
“没票,可要从头上补起哩。”大汉笑了笑。 
“你知我们从哪来?” 
“知道。俺会知不道?黑龙江的南娃娃,回上海探家去,不是?” 
肖潇很吃惊,又生气,为他揭穿一个重大的谋划,就像大人轻而易举识破孩子的把戏一样…… 
“补票吧。”他说。 
陈旭沉吟片刻,答道:“没钱。” 
“没钱跑出来做甚?不好好干活儿,叫农民养活着?哎,把钱交出来,知青那点道道俺全明白了,藏在肥皂盒里、牙膏皮儿里、雪花膏里、笔记本儿里……快点吧!” 
——原来,逃票的人,都把钱放在这么秘密的地方。像做地下工作、传递情报一样。肖潇恍然大悟。世界各地的人也许都逃票,还具有一点国际主义色彩也说不定。 
“你们要不补票,就关到那里头去!”打算盘的女人抬起头来,冲着窗外努努嘴。 
收容所。一阵臭气袭来。她恶心。 
大汉用手指关节敲敲桌子:“要再不自觉,俺们可要搜身,这是制度。”   
《隐形伴侣》七(4)   
有人在身后插话说:“哎,站长,他们是知青。” 
好像对知青应该有一点特殊的政策。 
肖潇便觉得委屈,她恨这个站长——不信你家就没有知青?连点儿同情心…… 
陈旭紧紧按着书包,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肖潇看了一眼那女人,心里哆嗦了一下。纱厂的拿摩温?她害怕她的手碰到她的身体,害怕…… 
陈旭突然把书包往桌上一扣,大吼一声:“给你们!” 
汗衫、裤衩、衬衣,牙杯、牙刷、毛巾,笔记本、墨镜、《 火车时刻表 》、蓝格子塑料钱包…… 
都在这里了,都给你们了。我们仅有的财产。好像少了二十块钱?哪去了?火车,你这个吸血鬼! 
“一共是三十六块八毛。”那大汉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哈,你们去哪儿?” 
“杭州!”他应该说广州、柳州,越远越好。 
山东大汉把那堆票子翻来覆去地拨拉了一阵,脸上的肌肉蜷拢来,卷起了刚才的严酷和残忍,露出几道和蔼可亲的微笑,对那女人说: 
“给他们好好算算账。替他们买两张济南去杭州的慢车票,再留块把饭钱,剩下的,往北能补多少就补多少……” 
肖潇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看见陈旭也愣在那里。 
那女人噼里啪啦一阵算盘,嗓子眼拉响一阵警笛,“济南到杭州,一张十六块六,两张三十三块二,给他们留两块钱吃饭,还剩一块六,就能补从禹城到济南的。” 
站长迟疑一下,转过身,抬起沉甸甸的眼皮问:“再没有了吗?” 
“就这些,你们看着办吧!”陈旭忽又傲慢起来,“再不,喏,这里!”他拍拍自己的屁股,“这后头还有一只袋袋,你们忘记搜查啦!” 
站长生气了,为着这样快的忘恩负义。 
“扣他们四角手续费!剩下的,从泊镇起补,补到她娘的苏州,十五块六毛一张票,留三元八,让他们坐船去!” 
高度精确。相加总数仍是三十六块八毛。 
胖站长喉咙里咕噜噜响了一阵,疲倦的三角眉毛沉重地耷拉下来,椅子轧轧,他站起来,叹口气,背着手,走出去了——像沿途所有的站长那么威严不可一世,也像沿途所有的站长那样,马马虎虎,又煞费苦心…… 
“这个站长……真好,”肖潇和陈旭走到车站外的广场上,惊魂未定,感慨非常,“就是太凶了……” 
“其实,他们也不会搜身的,不过吓吓我们而已。”陈旭反复看着手里的两张车票,一脸事后的精明。 
“万一搜呢?我不愿意……像包身工……”她辩解,又想起一点事,“钱数好像少了?” 
陈旭得意地眨眨眼,低声说:“幸亏我昨天晚上拿出了二十块,藏在我鞋垫子底下了。鞋子臭烘烘的,哈,怎么样?” 
他们站在肮脏的广场一角,既无比欣喜和轻松,又莫名其妙和沮丧。他们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肖潇甚至觉得那个站长的行为不可思议——他使他们几乎囊空如洗,却给了他们两张到达终点的票。他像个校长?班主任?舅舅?现在,除去已经历险过的五分之三路程,加上这一张余下的五分之二路程的车票,这次危险又奇特的旅行,已经等于胜利,等于成功了! 
她竟暗暗地遗憾起来,她发现自己原来并不希望这么轻而易举就结束的呀。 
而且她发现,手里有一张票,等火车、坐火车,竟是很乏味的…… 
她在搭积木,积木的形状很古怪,搭了这块那块又掉下来了…… 
爸爸带着她走进一间白色的房子,里面有一张床,妈妈穿着条条的衣服躺在床上,爸爸把一篓橘子放在妈妈床头,妈妈胳膊上插着针,针的一头连着一只盐水瓶。妈妈问爸爸:你脸怎么那么红?爸爸嘴里含着一只体温计,摇摇头不说话。她回答说:爸爸热出汗了。妈妈瞪她一眼:爸爸发烧了。她大声说:是爸爸让我这么说的。 
…… 
她在操场上踢毽子,楼上的铜铜在一棵树下,用弹弓打麻雀。她帮他捡石子。他打一枪麻雀就飞了,又打一枪,麻雀又飞了。当啷——教室的玻璃张开了大嘴,飞出那么多麻雀——玻璃碎了。门房老头抓住铜铜的衣领,要他赔玻璃,铜铜哭了,他没有钱,只有一把弹弓。肖潇跑回家对外婆说:老师要我们一个人交两毛钱看电影。昨天不是给你了?我丢了。 
她又搭积木,搭了一列火车,火车好长好长,每个轮子却是一颗算盘珠子。火车在一条河里开,河水是淡绿色的,清澈见底,成群的小鱼游来游去吐泡泡。河岸上长一片密密的白桦树,却结着一串串紫色的桑葚。河道弯弯的,铺满绿色的水草,草尖上开着一朵朵金色的小花,草叶下挂着一只只水红菱…… 
她跳下河去游泳,看见水里自己的影子,舌头变成了土黄色。舌头不是粉红的嘛。她想,自己的舌头什么时候换了一条呢?她想去找自己的舌头。 
她游了好久,游过一片冰山,她看见冰山上有一块粉红色的湿印,可是没有舌头。她游过一块黑色的沼泽,沼泽地上也有一块舌尖的湿印,却没有舌头。她望见一座破庙,陈旭站在岸上招手。她和他走进庙里去,却让一个老太婆拦住了。老太婆抱一大堆草纸,硬要塞给她一张,又伸出一只手指,晃晃说:这是厕所,一分!陈旭把草纸还给她,说:我们没钱!老太婆追上来,把住了厕所门,不让她进去,说:不买也要一分!她只好把所有的衣裳都翻过来,给老太婆看,证明她确实一分钱也没有。   
《隐形伴侣》七(5)   
老太婆哭起来:你们就帮帮忙,可怜可怜我孤老太婆,我儿子插队,月月倒挂,我还要养他,一分铜钿买几粒谷子—— 
她鼻子酸酸。但她真的没有钞票。这一分钱,对于她们双方都很要紧。 
老太婆说:你不会到钱塘江里去摸?钱塘江钱塘江,江里都是钱…… 
她就到钱塘江里摸钱。她从来不知道钱竟是这样不可缺少。她摸到一只田螺,又摸到一根藕,最后摸到一个滑溜溜的东西,举出水一看是一条金鱼。 
金鱼苦苦哀求: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说:不是老爹爹,是老婆婆。 
金鱼搬来一架机器,用尾巴一扫,机器开动起来,掉出来那么多火车票,像一列长长的火车。她抬头一看,金鱼头上长一脸大胡子,甩甩尾巴游走了。 
她抓着一大把火车票,从这节车厢跑到另一节车厢,每个车厢门口都收票。票收去了她才发现那竟是自己的舌头。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多舌头,舌头像铜板一样当当响。她从来没发现自己原来这样喜欢钞票的。 
她累极了,火车在下坡,像一只只叠在一起的松松垮垮的火柴盒。火车冲下去,撞上一个煤堆,散架了,翻身了,变一堆泡沫,一堆碎片,一堆浪花…… 
口水从腮上一直淌到耳根。书包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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