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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主任很支持的呀!”郭春莓补充。
“余主任,余主任同我们有啥关系?”她的情绪突然坏到极点,大声嚷道。她厌恶!
郭春莓的口气十分惊讶:“余主任对我们一向很关心爱护的嘛……”
“我们?”肖潇一发不可收拾地脱口而出,“是我们,还是你个人?”她愤愤加快了步子,把郭春莓扔下老远。
那个奇怪的梦……吉普车开进了堤上的一个黑洞……洞里有两只脚,一只穿尼龙袜,一只穿丝袜,她恶心。她不愿听郭春莓一口一个余主任。这是噩梦的兑现,谣传的证实。“别把我牵进去!”她叫道。
郭春莓的声音追上来:
“难道……”她说,“难道连你……也相信……那种话……”
肖潇停下脚步。那黑暗中的声音突然变得如此凄楚,使她大大地吃了一惊。她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愕然。
“你真的相信?”郭春莓问。似乎这比那谣传更使她痛苦。
她木讷地答:
“那……你为啥对他……唯命是从……他又为啥对你……对你……反正,同人家不一样……”你一顺百顺,平步青云,凭什么?“大家都在议论。我起初也不相信的……”
月睥睨地偏过脸,星儿挤着眼。只见前面的黑影,慢慢蹲了下去,像一只触礁沉没的船,又像一个幻觉——她听见低低的啜泣声。
“没有。”那个地上的声音边哭边说,“真的没有,不相信,可以到医院里去的……”
肖潇有点不自在。扯谎!她才不会相信这种鬼话,她现在什么都不相信。不过她本来并无意去探知别人的秘密,她干吗要多管这种闲事?
“没有就没有。”她朝她走过去,“人家也是瞎讲讲的,你别当真好了。”
黑暗中,她摸到了郭春莓的肩膀。肩膀正在抽搐着。她的手也随着上下起伏——一个真实的人体,不是影子,也不是沉船,也不仅仅是一个声音。她弯下腰去扶她,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却沾上了冰凉的泪珠——肖潇心里忽然被一种奇怪的同情和自责占据了。自从魏华被打伤的那个夜晚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郭春莓的眼泪。
“别,别哭了……”她说着,蹲下去。
郭春莓长久地啜泣着,紧紧地抓住肖潇的手。似乎有无尽的委屈,欲从泪水中宣泄,却又不能放声悲啼。她哭了许久,抬起头,断断续续说:
“……那种事,我真的没做过……余主任对我好,是有原因的。不过不是,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你一定不相信……我给你讲实话……我晓得你,心正。你一定不要同别人讲……千万千万,不要讲出去……”
肖潇赶紧点了点头,心怦怦直跳,紧张得头晕目眩。她实在很想知道每个人的秘密。每个人。郭春莓竟然要对她讲“实话”,太惊心动魄了。
对面的黑影脱开了她的手,开始款款的叙述。
你晓得我哥哥郭春军。在兵团救火牺牲的那个哥哥,他是一九六八年第一批到黑龙江支边的……但当时,我们家的成分,怎么说呢,我爸爸在一家工厂当会计,他解放前参加过……三青团。你晓得,有历史污点的人的子女,是不能到反修第一线去的。但当时够条件的人积极报名去的还不太多。我哥哥很焦急,他说要去就一定要到第一线去。他就写了血书送到上城区委去。黑龙江兵团来招兵的人,分别在各个区委设有办公室。余福年就是上城区委的一个干事。他看了我哥哥的血书后对他说,如果上头有一百名知青的签名,他就破例按特殊情况处理。我哥哥串联了许多同学,嗬,他在学校是很有威信的,签名的人超过了一百个,这件事当时还登过报纸,很轰动的,余福年为这件事还受到了兵团司令部的表扬……
《隐形伴侣》四十八(3)
别绕那么大弯子了,难以出口的到底是什么?
咳咳,当时,每个人的档案袋都是由自己从学校领出来,送到区委去的。因为收与不收,是黑龙江来的干部说了算。我哥哥把档案袋交给余福年的时候,余福年说,不忙,你们先自个儿保管几天吧……晚上回来,我哥哥怎么也睡不着觉,第二天,终于把档案袋拆开,把履历表上关于父亲……的那一段历史……涂掉了。
你说得真客气。他不明明是在教唆诱使你们涂改档案吗?他为了多招些人回去邀功……真卑劣!
我哥哥去以后没多久,给家里来信,说连里所有出身不太好的人,通通被编在一个排里,调到离边防五百里路的荒甸子里去开荒。他心情很懊丧,说自己受了骗,成了廉价劳动力……再后来,他就在一次救火中,牺牲了……
我知道那次大火。根本没法子救,团长却下了命令把一车车知青往火场送。风向一变,火一回旋,没有一个逃出来……
牺牲以后,他被追认为烈士。
他幸亏牺牲了。否则涂改档案早晚要算账……
因为那场大火的损失惨重,那个团的干部都受了批评,调了地方。余福年恰巧就调到半截河五分场。他看了我的档案,找我谈了一次话。也许他良心有愧,他安慰我,说他没有把我哥哥照顾好,很内疚,他要弥补这个过失。
他怕你认出他!怕你散布他利用你哥哥邀宠的丑事。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他并不是真的良心过不去,他是在利用我。说真的,我早把余看透了。他是安徽人,他才不想在黑龙江蹲一辈子哩。我哥哥临走时,爸爸把余找到家里吃过一顿饭,我爸爸随口同他说过,我家有个叔叔在安徽,结合当了区革委会主任。他记住了。他想通过这个关系,过几年把一家老小都弄回去……
女人的贞操、声誉,永远是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她为了证明自己,不得不,不得不用她内心痛苦的秘密来交换。原来如此……
“那你,你为啥……”你为啥要怕他呢?“你为啥不离开这里呢?”肖潇终于匀出一口气来问。
郭春莓已经不哭了,她站起来。
“我的档案袋,同我哥哥一样。上大学、招工、返城……到一个新地方,弄不好就要外调,万一查出来就完了。当然,我是没有办法。因为我哥哥这么改了,我不改也不行,所以我只好不跟自己学校的同学去一个地方,而报名到这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农场来……现在总算有余主任在这里,他会帮我的。我都想过了,像我们这样的南方知青,在这里举目无亲,政治上没有什么依靠,假如不得到领导的信任,更加没有出路。也算我运气,总算还有一点对他有用的地方。说到底,我没有什么个人的打算,我是真心想把北大荒建设好的……我是老初一的,读书不大行,但是我能当好一个分场长,真的,我真的欢喜北大荒,欢喜……”
她激奋,又有些慌乱。慌乱中,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在舌边打转。肖潇突然被感动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在一阵阵颤栗,一阵阵膨胀,变得宽大松弛。这是一个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郭春莓。想不到,郭春莓的心,袒露在黑夜中。原来黑暗中并不是只能看见发光的东西。黑暗中看见的黑暗,才真实。
“那你,你就不怕我……”不怕我因此轻视你?“不怕我会不理解……”
“不会的,你有勇气离开陈旭那种人,说明你,说明你……唉,你不晓得,我顶怕人家把我和余主任的关系往那方面想,我受不了,我顶顶看不起那种人了。我是真的喜欢北大荒,因为,因为……我的初恋……第一个……就是在这里……我发觉,人,爱了这个地方的人,才能爱这个地方。真的,我随便怎样,也忘记不掉他……”
“他?”
“魏华。”
“他不是已经办回鹤岗了吗?你们怎么办?”肖潇奇怪自己并未觉得多么惊讶。
“不知道。”郭春莓悲哀地摇摇头,茫然望着天空,“我好好干……也许……总会调上去的,管理局离鹤岗很近哪……”
肖潇的鼻子酸了一酸。耳朵嗡嗡地响,又豁然清朗。真心话。郭春莓也是有真心话的。真心话具有它天生的神奇力量,它可以拆除人和人心上隔阂已久的高墙。在重洋和银河上架起飞桥。
“哎,我心里的那块病,今天全告诉你了。”郭春莓深深地叹了口气,“有你知道了真相,我就放心了,不会跳到黄河里洗不清了。除了我爸爸的那件事,我从来没骗过人。我真想有人知道这个。这个分场没几个杭州人,你一定要帮帮我啊……”
国王有个驴耳朵。
真的,假如不是因为她和她哥哥要死要活真心诚意地想来建设边疆保卫边疆,就不会有那第一个谎话。没有那第一个谎话,也许后来的一切不幸、耻辱、悔恨,都不会有。郭春莓想到黑龙江来是没有过错的,她爸爸加入过什么,她也是没有过错的。她哥哥改了档案,她也是没有过错的。她爱魏华也是没有过错的。那么那个令人讨厌憎恨的郭春莓到底是谁?也许是一个连郭春莓自己都不认识的家伙。现在她看起来好可怜、好羸弱哟……
“我们走吧!”肖潇说。那一刻她在心里原谅了郭春莓。她要帮帮她。
《隐形伴侣》四十九(1)
过了几天,肖潇写出了那篇批判稿。因为工地劳动太累,理论小组一时还成立不了,只好她一个人起草。当然这种批判稿,实在好写得很,只要找张报纸,东抄一句,西抄一句,改一个开头,换一个结尾就行了。题目就叫《 一条河堤,两条路线 》。狠狠批判了依赖机械作业的唯生产力论的反动本质。写完以后,觉得有点空洞无物,心里虚虚,拿去给郭春莓看,郭春莓居然很满意,让她加上一个七分场职工大战半截河堤,是大批判联系实际的成果的意思。她改完,郭春莓又让她抄了一份,在上头加盖了一个红印,套上信封,寄到场部广播站和《 三江日报 》去了。
肖潇顺便把那封扎根公开信,也还给了郭春莓。对她说,写得很朴实,感情很真挚,她没什么要改的。
处理完这两件事,她松一口气。
又赶去上工,去背草垡子。
工地上气氛异常,人们正在议论纷纷,干燥的唇上有忽明忽暗的冷嘲和讥笑——河堤上早些日子填筑的一段草垡子上,竟然不知被谁堆上了干鲜的黑土,河堤加高了,地面上留着宽大的履带印。显然,这是推土机干的,可是推土机明明一动不动趴在老地方打盹,热风里连一丝汽油味也闻不出。
我是个拖拉机手。她想起前几天傍晚同萝卜头说话时,他那懊丧又犹豫的模样,心里似有一点明白。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不想说什么。她学乖了。
郭春莓竟然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带头干活儿,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晚上政治学习结束后,郭春莓揣着手电,走到肖潇身边说:“你陪我出去一下。”
她明白,郭春莓要去河堤。
几朵薄云,乘着夜风在田野上巡回。风像一只绵软的装满东西的大口袋,好像随时会有许多绿芽从里头钻出来。
她们不说话。那天晚上说得太多了。
远远地听见,河堤方向传来呜呜的吼声。路很难走,深一脚浅一脚,鞋里灌了土。走近了,望见果然有一只灰黑的怪物,怒目圆睁,雪亮的光柱射出去好几丈,肆无忌惮地往河堤上运送着泥土。再走近些,看见驾驶室里有一张圆圆的脸,紧紧咬着嘴唇,头皮震颤,下巴扭结,驱动着庞大的机身,发疯似的搅动,又往陡斜的土坡翘首突进,如同垂直挂在那坡上似的,同地几乎成了一个四十五度角,甚至好似要倒过来,叫人看着眼晕。而他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