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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说嘛。”叔叔放下杯子,看看婶婶,“我说先不要打那个电报,你偏要打……结果呢,事也没办成,还作了假……”
肖潇把一口咖啡全吐回杯子里。没办成?全完了。
婶婶却晃晃她的一头黑发,大笑起来:
“嘿,这算个什么事儿,算个什么事儿呢!不成,不成咱们还可以想别的法子呀,潇潇你说是不是?请假撒个谎,又算个什么事儿呢?那些人成天欺骗老百姓,鬼话连篇,他们从来不会感到不安……”
“轻点,轻点好不好?”叔叔站起来,走到窗子跟前,低头检查了一下插销。明明是冬天,封着窗,还是二楼。
“为什么呢?”肖潇问,眼泪有点要涌上来。
“谁知道为什么。”婶婶放低了声音,不过依然是很响的,“答应得好好的,一九七四年的新指标,所以急着把你叫回来,可昨天又来了电报,说一律不招农场的知青。出尔反尔,莫名其妙。”
她并没有把电报拿给肖潇看。
叔叔叹了口气,说:“我看,你那位石油部的总工程师老同学,也没有什么实权……留苏的老九……”他没再说下去。
婶婶摸着肖潇的小辫刷子,挽着她的肩,笑笑说:“不去炼油厂也好,那地方可不安全,容易爆炸,不像国外的工厂。爆炸可了不得。是不是?我再托人找个好地方,不行就到京郊的养鸡场去,也比北大荒强。”
“托人办事要送东西的。”肖潇谅解地说,“我们农场有个人,办户口是用一车皮煤换的,还有一个人,用一台拖拉机换的……”
婶婶不屑地耸耸肩,拉开大衣拒,取出一条淡紫色的纱巾,披在肖潇的头上。合拢手掌,歪着头端详她,连声夸赞:
“哟,我的女儿怪漂亮的嘛,像个大公主了。我看呀,这些日子,你就爽性在北京玩玩。咱们上长城,上颐和园,你哪儿没去,我们上哪儿……”她似乎很高兴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和炼油厂,归还了她的女儿梦。
《隐形伴侣》四十六(2)
泡泡儿,皮筒子,批儒评法的书,公开信……
肖潇动动嘴唇:“我,请的是事假……”
叔叔说:“事假要扣工资,是吗?”
婶婶嚷嚷:“咳,这算个什么事儿?我给你发工资。这年头,留着钱干吗?商店要什么没什么。咱们痛痛快快玩玩,把钱都吃了喝了……”
第二天他们全家就去长城,坐火车去。带了午餐肉、凤尾鱼罐头和面包。在城墙上,他们俩爬了一半就说爬不动了,肖潇只好一个人爬到最高的烽火台。可惜塞外也是一片灰蒙蒙,城墙上冷冷清清,激发不起什么豪情。大串联时,城墙上的红卫兵就像驮着一条蜈蚣的蚂蚁王国,何等壮观,何其气魄!她觉得失望。城墙上风很大,她呆了一会儿就下来了。
叔叔瞪起眼说:“你没在上头留名字吧?那是一种无知的表现,是一种恶习。红卫……咳,真正的名字要留在史上。”
她笑笑。她发现叔叔对她(年轻人)有一种不便明说又处处流露的极度不放心和不信任,而且好像对他们什么都看不惯。“名字?”她大声回答,“我常常都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一到冬天,黄棉袄,大头鞋,人人的装扮都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身后灰色的长城,如一块巨型的恐龙化石,隔绝了一个永远逝去的年代。她喜欢那个活的长城,它不只会防御守卫,还会出击。这样的长城是没有的。
第二天婶婶带她到莫斯科餐厅去吃俄国大菜。
她们在中苏友好大厦(现在叫北京展览馆)西边的小路上,没有找到莫斯科餐厅,那有圆柱的转门上写着:北京餐厅。
“简直文不对题。”婶婶愤愤说。
虽然改名为“北京餐厅”,大厅的建筑、陈设依然是俄式的——穹形的天花板上布满了白雪花的浮雕,几十根浅褐色的圆柱上缀着波浪似的花纹,巨大的落地长窗(不知为什么没有窗帘),黄褐相间的镶木地板,白色的长餐桌……光线柔和,整个餐厅有一种安谧舒适的气氛。《 安娜·卡列尼娜 》还是《 战争与和平 》,还是《 樱桃园 》《 前夜 》……肖潇屏息静气。她从未想到吃饭也会这样庄严。她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婶婶要了两份火腿沙拉,一份煎肉饼,一份烤大虾,一份黄油面包,最后说:
“再来两个乌克兰红菜汤。”
那女服务员毫无表情地回答:“只有番茄汤。”
婶婶抬头看看她,想说什么,咽回去了,点点头,默认了。
服务员走开,肖潇说:“可能番茄汤就是红菜汤。”
“红菜汤怎么可以是番茄汤呢?”婶婶的眉毛扬起来,“那需要真正的乌克兰红菜头,红得就像……”
“像红萝卜吗?”
“怎么可以像红萝卜呢?”婶婶露出诧异的神情,“我的意思是,像红玛瑙、红玫瑰一样……”
肖潇耳朵热了一热。她身上所有的那些让农场人嘲讽讥笑的所谓小资产阶级情调,在首都一个改了名儿的半吊子餐厅里被冲散得无影无踪。她只在书上见过这一切。这一切离她是多么遥远,多么可怜。可她又多么喜欢这儿啊!就为这亮铮铮的不锈钢餐具和盛着沙拉的方盘子。假如让她在这里当一个端盘子的服务员呢,她觉得西餐的味道一点不好吃。
婶婶一边用餐刀切着肉饼,一边教她怎么使用刀叉才不会发出响声,又一边抱怨这菜做得一点俄国味儿也没有,倒像是广东小吃。她皱着眉头费力地嚼牛肉饼,忽然问肖潇:
“哎,你们那儿,不是离苏联挺近吗?吃不到俄国大菜?”
肖潇摇摇头。她觉得婶婶的问题问得可笑。农场吃肉都大块大块地炖,炖粉条,谁知西餐为何物?
婶婶放下了刀叉,仰脸观望穹形的天花板,指着雕花的圆柱,说:“潇潇你看,壁灯就安在柱子上方的隔层里,在我们的座位上看不见灯泡,光线所以这样优雅。当年参加这个设计的还有我一个留苏的同学呢。”
肖潇淡淡说:“灯那么高,多浪费电呀。”
婶婶看她一眼,耸耸肩。她们没有再谈什么。肖潇不懂得西餐,婶婶也不想知道农场。吃完面包,她们回家了。
叔叔靠在躺椅上,捧着一卷厚厚的稿纸在读。见她们进来,忙把稿纸塞到毯子底下去。肖潇走过去,故意问:“你看什么呀?给我看看。”
叔叔递给她一本精装的《 伊里亚特 》,说:“你看这个吧,这个好。”
肖潇撇撇嘴,“我要看你写的书。我知道那是你写的——”
“轻一点!轻一点!”叔叔大惊失色,站起来冲到窗口去检查插销。那会儿肖潇趁机把稿子抽了出来,抓在手里。翻翻,似乎是一些难懂的文字,第一页上有几个字写着:“佛经故事”。
“你在写佛经故事?”她很吃惊。
“不是写,是翻译。”叔叔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也不是我译的,是……一个教授……让我帮他……看看……”
“有意思吗?”
“反正……也没有什么其他事可做。”
“都讲些什么呀?讲给我听听。”她来了兴致。
“轻一点,轻一点。”叔叔叹了口气,“这种东西,现在是不让出版的……好吧,你自己挑一篇吧……”
《隐形伴侣》四十六(3)
她随手一翻,翻到题目写着“木师与画师”的那一篇,递给叔叔。他斜她一眼说:“怎么挑这篇?”“就这篇嘛!”她撒娇。叔叔捋捋头发,咳一声,又欠起身子看看窗外,然后说:
哦,从前,北天竺地方,有一位专门制作木器的师傅,有很高的技艺,他造的一个木女,就同真的女子一模一样,又漂亮又能干,只是不会说话。哦,南天竺地方,有一位画匠,会画很好的图画。木师就请了画师来吃饭,画师来了,看见木女斟酒送菜很可爱的样子,就喜欢上了她。木师看出了这个,就对画师说:天色已晚,你回去不便,就住下好了,让木女伺候你睡觉……
“怎么不讲啦?”肖潇问。
叔叔有一点难言的样子,含混说:“换一个故事吧,你小孩家家的,没结婚,不懂什么叫伺寝……”
肖潇垂下眼皮。她从未告诉过他们她结婚又离婚还有孩子的事,怕引出无数的提问。唉,她早不是小孩家家了……
“讲吧,人家肖潇都二十好几了。”婶婶说。
叔叔便又往下讲。好像是说,画师和木女进了屋,可木女不过来,画师以为木女怕羞,用手一牵,才知是木头做的,心里又惭愧又恼火。心想既然木师骗他,他也得报复一下,于是画师就在墙上画了一幅自己的像,画上的衣服也同自己的一模一样,又画了一根绳子在颈上套着,好像吊死的样子。还画了苍蝇和鸟,正在啄画上人的嘴巴。画好之后,画师就关上门,自己躲到床下去。
“这故事倒有趣儿。”婶婶乐起来,“互相欺骗,就像现在的人似的。”
“别乱发表意见好不好?”叔叔瞪婶婶一眼,“听我讲完嘛——第二天天亮,木匠从自己屋里出来,往画师屋里一看,看见了画师吊死的样子,木师吓坏了,立刻破门而入,去砍绳子。这时画师从床下钻了出来,木师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里也很惭愧。画师说:‘你能骗我,我也能骗你,大家不吃亏。’两个人因此都很感叹,觉得自己同世上那些互相欺骗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讲完了?”婶婶问。
“哦。”叔叔抱着那包稿子,重又靠在躺椅上。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嘛。”婶婶咂咂舌,“你不认为正可以古为今用吗?小心说你影射!”
“肖潇怎么不说话?”叔叔转过头问。
“像个寓言。”她沉吟良久,说。
两千多年前的人,就会互相捉弄、互相蒙蔽。两千多年前的社会,遥远的印度,异国的种姓,就是如此。古人与今人,竟是何其相似。没有亘古不变的人性?有没有一种人性亘古不变?“但如果我们承认恶也是真实,包括人性恶……”
叔叔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他本来就不想讲给肖潇听的,他大概知道肖潇一听就会听懂。
婶婶在那边屋子喊:
“潇,来帮帮忙。”
婶婶从上了锁的大衣柜里,搬出一只小小的绿匣子,让肖潇放在桌上,又从那绿匣子里,拿出一盒唱片来。“咱们听唱片吧,别听你叔叔那些破故事。”她仔细地安上唱针,轻轻哼着《 喀秋莎 》的曲子,在一大堆唱片中找着什么。“你想听什么?”她问肖潇。
肖潇摇摇头。她听妈妈说过,婶婶有许多从苏联带回来的唱片。“文革”中竟未弄丢?“你有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吗?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心狂跳起来。
叔叔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神色紧张地说:“一定要轻一点。”又走出去检查门窗上的锁,掖严了窗帘角。婶婶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青春的光彩,好像要举行什么庄严的典礼。
音乐开始的时候,肖潇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双手重重地推了一记,浑身一震,紧接着心便缩成一团透不过气……战场上的鼓乐擂响,一场生死厮杀……
“这是命运在叩门。”婶婶轻轻说。
肖潇把前额埋在掌心里,几绺头发,垂挂在她的手背上。她闭上眼睛,任凭那奇妙的声浪将她带去崇山、大漠、海洋……
一扇厚重的大门紧闭。
暴风雪抽打着低矮的红瓦房,房屋在摇撼。黑色的风暴在咆哮,铺天盖地。万物生灵在它的怒号中瑟瑟发抖,垂死挣扎。那风暴是何等强大,何等猖獗,无人能与它抗争,与它匹敌。
她倒在一片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