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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块原始蒙昧却立下了慷慨馈赠和许诺的蛮荒之地。
千年冰雪王国,将由他举起第一个火把。他们将摧毁那些破烂的茅屋,砸烂那些肮脏的牛圈猪舍,在荒原上筑起新的长城。他,是第一个。
偏僻而遥远的北大荒,在这个已被人们分割得太小的世界里,只有你——只有你,天宽地阔,盛得下他远大非凡的抱负。他全身的每滴热血、每个细胞、每次呼吸,心房的每一记搏动,神经的每一下弹跳,几乎日日夜夜、朝朝暮暮,都在期待着一九六六年那个夏天一般惊心动魄、痛快淋漓的革命到来。他焦躁不安而又踌躇满志,渴望风暴,渴望雷电,渴望翱翔,甚至渴望毁灭……
整整一年过去了,有谁懂得他呢?
大道上,远远地似有马车驶来。问路吗?不。肖潇睡着了?那么安心、平静……
一团黑云,一直在头顶伫立不动,庄重沉稳,似在耐心地等着什么,默然无语……
他还要沉默多久?
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走出这半截河的地界?
三百万亩油汪汪的黑土地、绿海洋,秋天里堆出几十万吨重的黄金山。围墙又加固了,刷成了白色。像一个个大蘑菇,散落在半截河流经的沃野上。
三十年前就有人开恳了这蛮荒之地。也许更早,就有了拓荒者的足迹,从关里家、从黄河边……
他绝不是第一个。
除了水库、林带、房屋、庄稼地……已将这块黑土分割均匀,填充完毕,还有领受沃土恩泽的人,老人、壮汉、女人、孩子,带着人类一代代遗传下来的所有恶习与偏见,以及黑土地坐地户的骄横贪婪,塞满了荒凉空间的每一道缝隙。
这寒冷的角落同热带一般拥挤不堪。这里没有十几层楼高的巨幅标语,没有宣传车和红卫兵,却有更加奇特的忠诚,更耸人听闻的传言,更愚昧的争夺,更畸形的膜拜,一切一切,肆无忌惮地改造着他们,那一双双单纯稚拙的眼睛……
究竟是谁告诉他,他们是新时代的主人,那儿将大有作为,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是谁?
《隐形伴侣》四(2)
他心里隐隐作痛。小时候上海的表叔来家里作客,挎着一只摄影机,他想要自己拍,果然允许他拍了许多。表叔走了,许多天后寄回来的相片却寥寥无几。“为什么没有我拍的那些呢?”他问妈妈。“木陀,你拍的辰光,照相机里根本没放胶卷。懂不懂?”
他紧紧咬住嘴唇。他害怕心底那股难言的受骗感、被遏制已久的冲动、庞大而疯狂的雄心、强烈却又日渐冷却的激情,会突然迸发出来,宣泄一地,然后化作一阵虚无的白气,消遁殆尽……不。他不甘心!
她轻轻“哼”了一声。
她和他,手拉手在草甸子里奔跑。前面有一片密密的柞树林,林子边上有一条浅浅的干沟。沟上有几棵柳条丛,弯弯的枝条恰好在干沟上空拢成一个天然顶棚。他一把将她抱了进去。
沟底生着厚厚的一层青草,夹着几片浅褐色的枯叶,松软而富有弹性。身后的沟壁上,垂挂着网一般的碎叶,枝藤交错。每一个网眼中,都镶嵌着一粒又红又大的宝石,在幽暗中熠熠发亮。那宝石是心形的,面上有一层茸茸的小刺,她只是轻轻碰一碰它,便从里头淌出一滴滴殷红的鲜血。啊,整条干沟里都缀满了这奇异的果实,一座红的葡萄园,葡萄山,葡萄云,望不见天空……
野草莓呀。她说。
草莓谷。他说。
……人世间的一切,都离得她远远。天天读标语牌,信号弹什么什么,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地球那么狭小,只是一片草地、一条土埂、一道干沟。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她。
她枕着树叶,枕着青草,枕着他粗壮的胳膊。她把脸伏在他宽宽的胸前,倾听他含糊不清的呓语,全不知他说些什么。只有心跳和草甸子上空吹过的风……啊,还有蜜蜂嗡嗡,云雀啁啾,草尖儿低吟浅唱……她也想变成一种声音,融汇到那大自然无声的交响乐里去。饱满新鲜的草莓亲吻着她的额头和唇,香甜滋润,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柔情,从脚跟飘然升起,不知不觉地膨胀、弥漫,覆盖了整个草莓谷,整个儿世界……
答应我!
他叫道,叫得粗野急切,浑身颤栗痉挛。他紧紧地搂住她,疯狂地亲吻她。她觉得沉重而窒息。他捉住她的手。她手心上一阵热辣辣的刺痛,脚心似有一只没有盛水的干锅,被烈焰舔烤,发出无可逃遁的糊焦味……草地塌陷了。
一道闪电,慌慌张张掠过。她瑟瑟发抖,无地自容。她嗅到草叶和花瓣的芳香、陌生而又诱人的男人的汗味。她拼命地捶他的肩,却又死死地抱住他的脊背不放。她觉得全身涂满了草莓黏滑的浆汁,胸口突然涌上来一阵恶心。
我不!她绝望地哭了,哭得又伤心又可怜。
泪水像一串雨珠,草地上撒满了湿答答娇滴滴的花瓣。
她翻了一个身。
一个临湖的公园。月桂、腊梅、山茶,鲜花盛开。她想伸手去够那枝条。她太小了,怎么也够不着。她跳起来,有几次手指尖碰到了花瓣,眼看就采到了,它们却一昂头、一扬脸,悠悠地升高,任凭她跌在地上。
我不是采去吃的呀,我是送给妈妈的。她对花儿们说。
它们扭过头去不睬她。原来,高大的玉兰树那么傲慢,山茶花的微笑假惺惺,桂花鬼鬼祟祟,腊梅冷若冰霜……它们不想认识她,懒洋洋地打着呵欠,把地上的花瓣儿都吸回去了。
小花儿……她听见妈妈叫她,妈妈带她去寻野花。
她们走过山坡、草地、竹园、小溪……
到处是家养的盆景和塑料花。江南的野花,莫不是都压在那倒塌的雷峰塔的瓦砾堆下了?她在山下的石缝里,发现了一朵小得不能再小的蓝花花,她快活地扑过去,它却钻进石缝不见了。
她最后终于在家门口的大树下,拾到一朵被风吹落的紫藤花,像一只小鸟。她把花儿插在一只瓶子里,送给妈妈。
我要走了,妈妈。这个城市不是我们的。
妈妈点点头:你梦里的小红花,在天边。
啊,天边。她走啊走……
她走啊走啊,望见了天边,天边铺满五彩的云霞,云霞上缀满缤纷的野花。
白的马莲、紫的百合、黄的罂粟、火红的金针菜、翠绿的石竹、天蓝的野蔷薇……
分不清谁是谁,只有七色彩虹、七色波浪。
她在花丛里打滚,在彩云里歌唱。花粉纷纷震落,沾满她的头发、脸颊、嘴唇……
这白云居住、彩霞栖息的北大荒呀。只有在世俗的浊气未曾污染的地方,遍地鲜花才为她开放。
一双大手,把一只五光十色的花环,佩在她颈项里。花枝垂落下来,盖住她全身,她看不见自己了。一阵阵浓郁的芳香使她头晕目眩,他的手轻轻抚弄她的头发,粗而硬的手指,像一支支花梗,散发着花粉的气味。她把花环挂在宿舍里自己的铺前,熄灯了,它还在黑暗中烁烁闪耀,像一群五颜六色的萤火虫……
《隐形伴侣》五(1)
黑暗变得稀薄、困乏,缓缓向西边移动,又一点点蜷缩起身子,钻进黑色的地缝。一颗又大又亮的启明星,惊讶地钻出浓密的云层,将东方撩起一角帷幕,那淡淡的灰蓝扩散开去,如一个即将解冻的湖沼,蕴藏着一种危险的骚动……
他看见了,地头有一块苞米地。
路边有一棵沙果树。
他去摘了几穗苞米,又采了一捧沙果。推醒她,叫她吃。苞米是青的,沙果也是青的;苞米是生的,沙果是涩的。咬一口,吐了一地。
他们又冷又饿。
他又去拔了几根细长的苞米秆,教她像吃甘蔗那样,咬掉皮,吮吸里头的嫩茎。果然有甜甜的汁水。可惜,吃了好几根,只是不饱。
他们望见公路对面的一块地里,升起一堆袅袅的烟。是个火堆。有火堆便有人,有人便能问路。他们走过去,穿过公路边的大杨树。杨树后面的地里,绿叶子下掩着一个鼓溜溜的小圆球……
草丛里突然蹿出一条狗,冲他们狂吠。要扑过来的样子,龇着牙,又并不真咬,围着他们裤腿转。
“看狗哇!”他大叫。狗主人哪去了?
一阵吱呀呀的响声,从头顶的大杨树干上爬下一个人来。“哦,咋啦——”他哼哼,睡意还堵着鼻孔,一瘸一拐的,像一只茄子干。
“白儿罗,一边儿去!”他说。
那口气,像是对他的一个孙子说话。那狗听懂了,垂下尾巴,悻悻走开。
他们抬起头,看见大杨树的树杈上,凌空架着一只窝棚。三角的尖顶,披挂上黑乎乎的茅草,像一只大鸟窝。
“看瓜地的?”
“你说啥?”
“老乡屯子的?”他提高声音。
“哪呢,场子的人,病号队的……”
肖潇紧张起来。可别是个二劳改呀。铁丝网。锈迹斑斑。
陈旭放了心。原来是个二劳改,烤苞米的苞米秸。
“吃瓜?我摘去……”老头踽踽要走。
“不吃瓜。凉!”
“……有火,挑开了烤苞米呗……要不我拿鱼去?昨儿下黑,在水泡子用老母猪网憋的,六个奶子,一网就六条……”他嘟嘟囔囔地说,并不问他们从哪来,到哪去。
“别了。”陈旭摆摆手,蹲下来。
老头脸上,闪过些惶恐。不为白吃些瓜和鱼,上这儿干啥?不干啥,倒叫人害怕。
“问你个话儿!”陈旭说,“上镇,走哪条道?”
“你问我吃没吃饭?”
“你耳朵聋吧?”陈旭哭笑不得,比划着,大声问,“聋啦,因为啥?”
“那年枪崩人,我在旁边站着来的……枪没崩我,我耳朵就不好使了……”
陪绑?肖潇哆嗦了一下。
“因为啥上这儿来?”
“偷牛了。”老头伸出三个手指,“判三年……”
“来多少年了?”
“关里家,挨饿那咱……”
肖潇拽住了陈旭的袖子,催他快走。
陈旭不动,又问一遍路。
那老头总算听明白了,指指岔道口的右方。
陈旭还是不动,“有近道吗?”他又问。
“有哇。”老头竟然兴奋起来,为着有人如此恭敬地请教,便要亲自带着去,狗也麻溜紧跟上。陈旭摸出一根烟递上,老头的腮帮子不停抽搐起来,破帽也掉地了。
“贴着那水泡子走,准保没错,瞧见一棵树……”他低声咳着,鞋子啪啪踢着湿重的瓜叶。
肖潇突然觉得眼前豁然一亮。
大朵大朵金灿灿的倭瓜花,从一片碧绿的菜地里浮升上来,沉甸甸、颤巍巍地在薄雾中颔首。那擦得锃亮的小铜号呀,吹一个少先队歌。晶莹的露珠从花瓣的这一边滚过去,转了个圈圈,并不落下。粉嘟嘟的花心里,蜜蜂毛茸茸的细腿快活地抖动,明晃晃耀眼……
“这么多倭瓜呀!”她欢喜地问。一块地里有那么多的花,能结那么多个瓜。收瓜人往哪儿落脚呢?怕是连缝也没有呢,怕是要被瓜绊得一步一个跟头……
老头小心翼翼地答道:“结上少一半儿就不错。”
“少一半儿?瞎说。你没看这么多花!”
“花是多,多一半儿是谎花。”
“晃花?”
“谎花。”
“啥晃花晃草的?”
陈旭插一句:“谎花,撒谎的谎。”
“花儿还撒谎?没听说过。”
“黄瓜、西瓜、倭瓜、西葫芦,差不离有一半儿是谎花。哪能朵朵花都结果,那不累死啦……”那老头絮絮叨叨个没完。
还有丝瓜、冬瓜、黄金瓜、白兰瓜……原来从北到南,天下的瓜都从谎花里结出来。可为什么在南方从未听说过什么谎花?它到底为什么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