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为什么没有亮灯呢?快到分场时,她远远地望着最后那排家属房,忽然发现那连成一片灯光的窗口,有一个格子黑洞洞,如同一只紧闭的瞎眼,给人不祥的预感。
她的心紧了紧。那是自己家的窗。
第一次安上灯泡那个夜晚,所有的窗子都在发光。
她快走几步,猛地推开门,扑来一股呛人的酒气,炕上隐隐蜷着一个黑影,她拉开灯,见陈旭攥着一只酒瓶,倚火墙呆呆坐着。面前的小碗里,有几只前几天刚腌的蒜茄子。
“你喝酒了?”她惊叫起来。
他“哼”了一声。
“你,真的喝酒了?”
“……又不是喝毒药!”
她怔在那里,突然受到一个重大启发。
“那……今天上午……在地里……你说那些话……是不是因为……因为喝醉了?你是喝醉了吧?你是不是在地里喝、喝酒了?”
他仰面朝天地怪声大笑起来。
“喝醉?我喝醉了?我陈旭什么时候喝醉过?你看我像个喝醉的样子?我要是醉了,才会做那种把苞米一粒粒扒下来的傻瓜,我今朝真正痛快,当众说了那么多快要烂在我心里的话!”
她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兴奋酣畅的光泽,眼皮却一如平日镇定而清醒地垂落。那眼睛迷迷蒙蒙的像一口井,四面地缝的水都流向那儿。有一种生来不会醉酒、对酒精没有反应的人。他是真的没有醉?
“没有醉,你为啥扔下镰刀就走?”
“这回有材料好写了吧!”他突然沉下脸,瓮声瓮气地说,“为了让你去写报道出风头——场党委书记帮助教育落后青年……”
她拼命睁大了眼睛,不让泪水落下来。满心的委屈,一时竟找不出一句回话,默默走到外屋,只见清锅冷灶,无烟无火。心里一阵发凉,肚子也咕咕地透着风叫唤。
“回来这么半天,也不做饭……”她嘟哝了一句。
“做饭?”她听见他在里屋冷笑了一声,又听见酒瓶盖叮当响。咕嘟——他又喝了一大口。
她忍不住走进去。
他冲她瞪大了眼睛嚷嚷:
“做饭?叫我给你做饭?做梦!你不是坐办公室吗?你高贵了,有本事,我单枪匹马同他们辩论,你在旁边站着,屁也不放一个……”
她只觉得脚心有一股寒气,直往上蹿。脑子里嗡嗡响,头盖骨突突跳动。她的手哆嗦了一下,一把上前夺下那只酒瓶,尖叫:
“别喝啦!酒鬼!”
他扑过来,一只手紧紧攥住瓶嘴,一只手捉住她的胳膊,恶狠狠地吼道:“你再嚷——”
“不用吓唬人!”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她只听见哐的一声炸响,什么东西从她耳边飞过,凉丝丝的水珠溅在她脖子里,一股刺鼻的酒气冲天而起。她睁开眼,脚下四处是湿漉漉的玻璃碎片。陈旭一条腿架在炕沿木上低头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炕席上,几滴殷红的血迹……
《隐形伴侣》三十(2)
她想哭。哀哀饮泣,号啕大哭。要我给你包吗?却哭不出来,欲哭无泪。你活该!她想扑过去,踹烂炕桌,砸碎窗子……人闻闻酒也会醉,会疯,何况喝,何况……
她忽然听见外屋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触电似的跳过去,堵住了门,“干啥?”她大声嚷,声音发。就说是不小心打破的,就说……
“余主任让你到队部去一趟。”来人在外头喊。没有进来的意思,她答应一声,那人就走了。
她在外屋呆呆站了一会儿,松了口气。拿起笤帚进屋,把地上炕上的玻璃碎片打扫了,又用抹布擦了擦炕席。用凉水洗把脸,系上围巾,不看他,走了出去。
没有月亮,天黑得又低又厚,夜风凛冽,夹着几丝看不见的冷雨,从面颊额际拂过。我就喜欢黑色。黑色是顶永恒、顶彻底、顶真实的颜色。什么东西在路边响动。她打一个寒颤,手电一晃,见路边谁家的菜园里,一排割去了脑袋的向日葵,只留下光秃秃的秆,在风里摇晃。一大片摘光了叶子的烟草,孤零零地顶着一簇干枯的烟叶籽,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呻吟,更显出秋夜的凄凉和寂寞。这样的夜晚应该躲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竟连晚饭都没有吃……
她缩着脖子快跑几步,跳上了办公室的台阶。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发抖了。
余主任已坐在他的黑皮椅上,慢条斯理地抽烟,脸上神情莫测。他怎么一天就回来了?那篇报道……他看了好一会儿报纸,才抬起头来,发现了她。
“坐,”他露出一点笑容,很客气,“找你来没啥大事,你调来以后,还没工夫同你唠一唠。”
她蓦然紧张起来。
他咳了一声。
“分场党支部安排你到政治文化室工作,你是咋样理解的?”
“是领导对知青的关怀。”她机械地回答。
“陈旭呢?”
“他……也很感谢……”
他在桌子棱上掸着烟灰。
“如果说,分场党支部对陈旭打击迫害,我们还会给他的家属安排好工作吗?”
“不,不会……”她低下头去。
“你不是不知道嘛,陈旭到农场后的表现,一直不咋的,还有‘文革’那些事儿唔的,我们能重用他?他有才,可是思想路线不正,我们不是一直在批评帮助他吗?我们对你咋样?不是区别对待的吗……”
她迷茫不解地望着他,费力地,希望从那骨碌碌转动的眼珠里,听出他真正的意思。
“可惜呀,他看着聪明,净干糊涂事。好赖不知呀。”他收敛了笑,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
他的声音恳切而万分痛心。烟头在他指缝间一闪一灭,烟雾腾腾。他们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只差一步就会落入深渊。陈旭又瞒着她惹下了什么祸水?不就是那几垄苞米没掰干净吗?返工还不行……“余主任……”她嘴唇动了动,她想说,陈旭这几天正害沙眼看不清庄稼……
她觉得余主任似乎拉开抽屉,取出了一只厚厚的信封,信封上的字她熟悉,还有那张珍宝岛战士的纪念邮票,是的,是的,是去年秋天陈旭寄给省知青办公室的那封告状信,又被转回了农场。那封信里他竭力想说明自己同林彪路线并无关系,而是农场选择接班人的标准有问题……
“有问题。啥问题?哪个不比他强?他寻思啥?”余主任终于愤怒了。椅子摇得轧轧响。“我看他简直是个野心家,闹不好就篡党夺权。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如果还想留文化室工作,陈旭必须向全分场群众低头认罪,作深刻检讨,要不然,后果……我可说话算话……”
她眼前晃动着来办公室路上那一根根光秃秃没有脑袋的向日葵秆,全不知余福年说了些什么……
《隐形伴侣》三十一(1)
天下着雨。道路泥泞不堪,屋子漏了,天花板直往下滴水……
她在炕上支起了一块塑料布,用来挡雨。
塑料布一会儿也漏了,她发现塑料布原来是一只牛皮纸信封,贴着一张彩色邮票。
她走出去,外面的雨下个不停。整个天空被一座巨大的雨幕封住了。
她走了好久,竟然还在信封底下转。信封上有字,她走过去看。信封很高,她开始爬山。山陡极了,没有石阶,只有苞米铺的趟子,她爬得好吃力,终于爬上了山顶,却发现自己站在一块悬崖的边缘上。四面是高山峡谷。低头看,崖底是一片翻腾的暗红色的大河。她很想纵身跳下去,却又不敢。
她站在崖顶上,四面峭壁,无路可走。
天空很近,看清了大信封上的字。上头写的是:肖潇何许人也?
原来是一张大字报。
大字报上的字密密麻麻,她一口气读下去,上头列举了她的十大罪状,罪行累累。
一回头,左边的山崖上又贴出一张大字报:肖潇从政治文化室滚出去!右边山崖上又贴出一张大字报:扎根的假典型肖潇。那些大字报长极了,从悬崖上一直挂下去,垂到底。多极了,一会儿工夫,满山遍野都是。她挤在人群里,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自己的十大罪状到底是什么。她挤来挤去,忽然遇到了邹思竹,他正满头大汗地奔来奔去。
她问他:好久没见你了,你在干什么?
他回答:找我的一箱子书。
书丢了?
让小偷扛走了。箱子沉,他当作粮食了。
活该,她说。谁叫你从来不到文化室来看书。
他摇摇头,用手做了一个圆圈。
你说我的书等于零?她问。
他点点头。我只看黑格尔、康德。
他想走,她拽住了他的衣角:你说我怎么办?朋友。
他恍然大悟,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点着字说:最高指示:没有日本鬼子我们也进不了北京。
她打断他,说:我不是问你这个。
那你问什么呢?
她想了想,也想不出自己问的是什么。但反正不是这个。她挽起他的胳膊朝前走,人潮涌动,她便找不到他了。她又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忽而看见了他,叫他一声,他回头,却是陈旭。陈旭说:快回去,中央首长给我回信了,说我大方向是正确的。
陈旭想亲她,被她推开了。她闻到他头发上有臭味。他又伸过手来搂她,她躲开他,往山下跑。她看见郁笛背着一支黑管,站在山崖上唱歌。许多人在鼓掌。她穿着一件草绿色的翻领军衣,里面的领子是白底红点点的,很好看。阳光在她头发上闪闪发亮。
她对郁笛说:我怎么办呀?
离婚。她干干脆脆说。买一只梨,一切两半就行了。
她走到小卖店去买梨。小卖店只有冻梨,成筐成筐,黑乎乎、硬邦邦,铅球似的,根本切不动。如果缓过来就化成一包水了,也没法切两半。她摇摇头。
郁笛啃着冻梨上的冰碴。一队五颜六色的人敲锣打鼓地从前面走过来。她问郁笛那些人在干什么。郁笛说,陪葬。她仔细看,那些人胸口贴着字。明明是结婚的人。郁笛摇头说,结婚就是陪葬。
郁笛吹起了黑管,从黑管里流出乌黑的墨汁。她赶紧蘸着墨汁,写了一张又一张大字报,密密麻麻的。
她去贴大字报,贴在峭壁上。一根独木桥,通向山崖。她刚踩上去,发现陈旭从对面走来。她摆手,他不看她。下去!她叫道。他不听。她想退回去,却无处落脚,她往前走,独木桥嘎嘎响。陈旭同她走个对头,面对面,谁也不让谁。山涧里升上一股气,桥晃悠起来,她做一个平衡木动作,却踩个空,倒栽下去……
她的身子猛地跳了跳,结结实实砸在炕上。连她自己都听见了那咕咚一声响。
她惊醒过来。
屋子里麻麻亮。玻璃窗呈现着一种模棱两可的青灰色。
她似乎出了一身汗,衬衣粘湿。她感到闷热,掀开被子的一角,把胳膊放在外面。
她感到陈旭轻轻向上拽了一下被子。
他醒了?她缩起身子,尽可能离他远一点,尽可能不碰到他湿热而粗糙的皮肤。他们至今还盖着一条被子,因为只有一条被子可盖。另一条被子做了褥子,原先的单人褥子,阿根死的时候,让他带走了。
自从陈旭摔了酒瓶之后,两个人盖这一条被子,便有了许多别扭。其实肖潇早就觉得这条被子太小了,她早就不愿意陈旭像刚搬进时候那样,整夜卷着她一起睡觉。她总闻到被子上有一股霉味。那天她从余主任那里谈话回来,见陈旭已经在炕上和衣睡熟,便摇醒他,同他说那封信的事,说余主任要他在全分场大会上检讨的事,还有文化室什么的。没想到他一听就火了。
你要检讨你去检讨反正我不检讨我没错那是事实。不是培养接班人是培养马屁精名正言顺的政治骗子。我就是要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