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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如做馄饨呢。”她说,“馄饨比饺子好吃。”
不好,那样说不定明年一年都混混沌沌的。
“我们家里过年包粽子,肉粽子、细沙粽子,挂一晾竿。”陈旭啧啧嘴唇,咽了口水,“还做汤团。”
嗬,外婆家,那才真正叫做过年呢。年三十夜锅里煮着香喷喷的毛芋艿。大人搓着珍珠一般细巧的“顺风圆”,吃了一年顺顺当当的。还有八宝饭、千层包子、酱肉、火腿、雪球似的清汤鱼丸……大年初一醒来,会在枕下摸到包着红纸的压岁钱,床头一双红灯芯绒棉鞋……
“这里的人过年吃什么呢?”她自言自语。
“顶高级的,大概就算挂浆土豆了,要么是熘肉段。”
“啥格挂浆土豆?”
“土豆烧熟了,放进油锅里,油锅里有糖,搅一搅,盛起来,一块块拉得出糖丝,像变戏法一样。”
“为啥要拉出糖丝呢?”
“我也不晓得。大概这里没有蚕宝宝的缘故。”
“好吃?”
“我们明朝来做做看好了,有啥难!”
“好的。我想吃。”
“你还想吃啥,我来想办法。”
想吃猪肝、猪腰子、猪肚子。那只小猪羔如果活着……可惜早卖给人家了……想吃鱼,带鱼、黄鱼、鳝鱼、甲鱼……还想吃毛芋艿、爬老菱、糯米糖、藕、荸荠……一日三餐有鱼虾身强力壮跨战马驰骋江南把敌杀……
她突然眼泪汪汪的。她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生那孩子?她干吗不像别人一样回家去?也许她永远也吃不到那些好吃的东西了。可她不是北大荒人,她从小是吃那些东西长大的。她永远永远也吃不惯挂浆土豆和葱爆肉。这没法“改造”,没法。她宁可扔下这一切,回南方农村去插队……她和北大荒竟是如此格格不入,她为什么还要生出一个小北大荒人来……
“做啥不响了?”陈旭看看她,问。
她不作声。
“南方房间里冷,生伢儿容易感冒。”他说。
“扁木陀还情愿回来呢。”他又说。
“明朝不出工了,困到十点钟爬起来。”他调侃地笑笑,“哎,听听半导体,过年有啥节目……”
她猛地扑在他怀里抽泣起来。
“怎么了?怎么……”陈旭有点发慌,连连推她,“是不是肚子痛……”
她默默摇摇头。一股绝望的冷气,从脚跟升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实在哭得有点莫名其妙。
“我……总放心不下扁木陀……”
好一会儿,她噎着嗓子说。总算找到了一个理由。
天亮得很迟,响过几声冷冷的爆竹,又是沉寂。
远远的有狗叫,叫得狂躁烦乱,决不像新年的问候。又有风声、样板戏和孩子的嬉笑,也如平日一般重复刺耳,绝不像一年的开始。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噢嗬依哟嗬……太阳,光芒万丈,万丈光芒……上下几千年,受苦又受难,今天终于见了太阳,今天终于见了太阳……肖潇醒着躺了一会儿,摇摇陈旭的手臂:
“早点起来煮饺子吧,去叫扁木陀来……”
陈旭伸着懒腰,讷讷说:
“不在杭州家里过年,这年怎么就不像个年似的呢?”
两个人起了床,洗完脸,肖潇烧水准备煮饺子,陈旭套上棉袄上连队去叫扁木陀。刚出门,又折回来,敲着门招呼她:
“哎,你来看,外头好多灯笼呢!”
肖潇走出去,果然,家家户户门前的木杆子上,都吊着一只大红色纸的灯笼,垂着马尾巴似的穗穗,迎风摇曳,发出的响声,连成一片……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高举红灯闪闪亮红灯是咱们家的传家宝……
“哎,那是什么?”肖潇的视线突然被远处的大木架子吸引过去。她隐隐觉得,那座大圆木搭成的十几米高的望塔顶上好像有个黑乎乎的人影。
“是个人。”陈旭点点头。
“大年初一的,爬到那儿去干什么?”
“身居农场,放眼全球嘛。”
“是不是在挂灯笼?”
“不像,没有红颜色的。不像……”
“大概想放鞭炮吧……总不会是寻开心了……”
她话音刚落,陈旭轻轻“啊呀”了一声,脸上愀然作色。怔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吐出“阿根”两个字,拔腿就往望塔跑去。
阿根?怎么会是扁木陀阿根呢?他在那儿干什么?
她眯起眼,再抬头朝大架子上张望,见那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倚在塔顶的木栅栏上,面朝南方呆呆地想着什么心事,如同一根木桩。她的心怦怦跳起来,真的有点像阿根,是的,那翘起一边的帽耳朵。你快下来!你想干什么?“阿根——”她喊起来。“阿根——”她拼命地向他挥手,“陈旭,快一点!”她声嘶力竭,死死按住胸口。那瞬间她感到了绝望和恐惧。
她望见陈旭接近了木架,就在他一只手抓住木扶梯的时候,塔顶那人影突然迈腿跨出了木栅栏。他似乎还在栅栏外那极窄的木条上站了一霎,似乎还犹豫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他还缓缓地向她招了招手……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隐形伴侣》二十(4)
一口白色的桦木棺材,挂在拖拉机牵引钩上。
一个扁脸的小老头,用头撞着棺材盖,用手掰着棺材盖,满面泪痕。阿根,阿爸对不起你……
你哭啥?我调到机耕队去了。那里头有声音说。
老头仍然撞着棺材,撞得咚咚响。
棺材盖竟然被撞开了,里面有三条肥皂,一双从未穿过的新套鞋;还有许许多多旧衣服,没有一件不打着补丁。
老头抱着那些衣服痛哭。他认识每一件衣服,他对着衣服指指点点,似乎在讲那每一个补丁的来历。
阿根呀——他又哭号起来。你做人一世没吃过一顿好饭,没做过一件新衣裳,你生下来就受苦,死也受苦……
扁木陀突然背着一袋黄豆从地里回来,喊道:
含豆糖粥嘞,三分洋钿一碗……
那老头追着余指导,一边追一边叫:
你还我儿子——你给我开追悼会。
余指导脸像一块冰,他说:
自杀的人,开什么追悼会?不开批判会就不错了!
那小老头跪在地上磕头:求求你,让我把阿根的骨灰带回家中去,不要埋在这异乡异地……
不行。他生是北大荒人,死是北大荒的鬼。郭春莓对着广播喇叭叫道。生生死死都属于北大荒。
陈旭扛来了一块铁板,一桶汽油,一瓶白酒。他把白酒洒在棺木上,浇上汽油就要点火。只有他一个人。知青都回家了,冷冷清清。
他说:我来帮你火化,让阿根回去。他埋在这里,他的魂灵不安生的……
“小女工”掏出手枪对准陈旭说:
你要领头闹事吗?小心第二次把你抓起来!
那老头拽着孙干事的裤管苦苦哀求:
让阿根回去吧……可怜可怜……
孙干事一拍棺木,骂道:
你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你这个国民党!
老头瘫在地上,雪埋到胸口。
扁木陀突然从康拜因上爬下来,脸色苍白。她问他:你为啥要寻死?你不知道自杀是自绝于人民吗?他疲倦地回答说:我没死,我修机器去了。
她把一个花圈,放在棺木上。
花圈化了,是雪做的,一片片雪,树叶子似的。
无穷无尽的树叶子,从天上飘下来。
棺木上落满了花圈。
一辆拖车蹦蹦着开过来,打开了车厢板。
老头扑在棺木上,要往棺材里跳,几个人把他拉开,凌空驾起来,棺木才抬上了车。车开走了。
陈旭被一根皮带绑在一棵小树上。
她摸出一沓钱,交给扁木陀的父亲。他吐着白沫,坐在雪地里,不停地用手刨着雪地,叫着阿根的名字。
白雪地上有一座黑色的新坟。
坟上开一朵朵黄色的丝瓜花。
她在沼泽地上走,到处是坟。不是坟,是塔头墩子。
阿根坐在一个墩子上吆喝:含豆糖粥……
她感到腹中有一匹小马在踢她。她穿着一件巨大的袍子。她在沼泽地里陷下去,陷下去,袍子漂在水面上……
《隐形伴侣》二十一(1)
正月初十。
天还没亮的时候,肖潇就被一阵轻微的疼痛弄醒了。腹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震动、摇晃,悄悄地拉长了,又猛地缩短,一会儿轻,又一会儿重……疼痛一直持续着,既不加剧,也不消失,像一位很有耐心的客人,长久地敲着门。
她在依稀的曙色中睁大眼,心怦怦直跳,跳得自己都能听到,既慌张又杂乱。
要生了?会不会是要流产?
怎么会这么快呢?杨大夫说起码在月底。
过了年,初六她就开始上班干活儿,活儿不累,仍在菜窖修理白菜。可是昨天风特别大,顶着风走,累出一身汗。
前几天,为着劝慰从杭州赶来的扁木陀父亲,为着安葬扁木陀的事,大概也累着了,开始觉着腰酸。
腰酸是不是临产前兆呢?一个月前,陈旭陪她到佳木斯医院去作过产前检查。大夫说她胎位异常,是横位,分娩时弄不好会有危险。再三叮嘱他们,一旦有预产前兆,就应该送医院。
肚子疼总不是什么好事。这儿离佳木斯一百多里地,离总场医院四十里地,万一……
她哆嗦了一下。
“陈旭……”她推推他。
“你醒醒……”她说。
陈旭翻一个身,嘟哝一声什么。
“哎,我会不会……”她小声说,“要生了……”
“哦,要生。”他睡眼惺忪地附和。
“真的?”
“真的什么?生什么?”他睁开了眼。
“生什么?你说生什么?”肖潇生气了,“人家肚子疼……”
他终于清醒了,跳起来,“我马上去寻医生来,你等等。”他下地穿上衣服,顾不上戴帽子,就冲出门去。
肖潇迷糊了一会儿。过了很久,她觉得有人站在炕前,传来一股药箱的气味。听声音,她知道是分场的杨大夫来了。杨大夫是个转业军人,在农场十几年,从感冒到跌打损伤,从出麻疹到接生,什么病都会看。他一天到晚背着药箱出诊,很少在卫生所呆着,因为他只要在卫生所呆上三分钟,身后就会跟上十几个要开病假条的知青……
杨大夫听她讲了讲病状,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回头对陈旭说:“不大像要分娩,你看,腹部的妊娠线不明显。”
陈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杨大夫说:“你们年轻,不懂。说不准最后一次经期,咱就说不好预产期。大概她是干活儿累了,休息休息就行。别的不怕,就怕流产。”
陈旭问:“要不要送场部医院呢?”
大夫回答:“不定收不收呢。要不收,还得折腾回来。这玩意儿不兴颠腾。”
肖潇想起那拖车的滋味,不把孩子颠在半路上才怪呢。而且场部医院那床单,那空气……她闭了闭眼,说:“要是不会生,就不去。”
大夫很痛快地给她开了一包止痛片和三天病假,叮咛几句就走了。他是全分场最不可缺少的人。
陈旭坐在她身边说:
“我今天不去上班了,在家陪你。”
“要……记旷工的……”
“旷工就旷工……我总不大放心。”
中午陈旭给她熬了一点粥,她只喝了几口,没有胃口,也没有力气。一种有规律的隐痛,持续不断从很远的地方递送来。在这绵长不休、遥遥无期的疼痛之中,她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使她惴惴不安和惊恐忧虑。如果孩子要提前到来,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她)的出世,糟糕的是,陈旭家里托运来的东西至今未到,全部的婴儿用品和食物,都还在半路上。他(她)如果真要在他们尚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来临的话,简直不能想象,他们用什么去包裹他(她)。而且,来不及去佳木斯,那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