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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卷仍披着厚厚的毛裘,神色甚力落拓。他一个人远离人群,既没有悦色,也没有悲容,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轻轻的咳嗽着。
然而唐晚词却看出他身上所受的伤决不算轻,鲜血还不住的渗出来,至少,他身上有两道受创甚深的伤口。
——为什么他却不肯敷药呢?
在场中诸人比较下,沈边儿的伤势算是较轻,他只是头皮擦伤,左足尾二趾断折,他很快的就治了伤,假作不经意地走到雷卷身边。
他觉得雷卷孤独,这么多年来,在雷卷觉得孤寂的时候,他都不离开雷卷的身边。
雷卷没有看他,但从脚步声中,就已经断定沈边儿来了:在江湖上年少一辈的武林高手中,很少走得那么急躁气浮,然而却全是假装出来的——这才是沈边儿潜力不可忽视之处。
雷卷道:“伤口疼吗?”
沈边儿道:“不碍事的。”
雷卷道:“那就好。”
沈边儿道:“卷哥的伤势……”
雷卷道:“还可以。”
沈边儿道:“卷哥不搽点药……?”
雷卷道:“我已敷了,在毛裘里,我涂了药剜去死肌也没人知道……要论药力,毁诺城还比不上咱们霹雳堂的!”
两人哈哈大笑了一阵,雷卷脸色愈渐青白,沈边儿道:“卷哥。”
雷卷道:“说。”
沈边儿道:“你……在想什么?”
雷卷惨然一笑:“你想……我在想谁?”
沈边儿恨声道:“阿远、阿腾和阿炮,都死得好惨!”
雷卷道:“是我害死他们的。”
沈边儿惊然道:“卷哥,你怎么这样说!”
“要不是我的决定,”雷卷道:“阿炮、阿腾他们本来就不赞成来这一趟的!”
沈边儿立即道:“大大夫义所当为,当仁不让,这件事,我们是永不言悔的,又能怪谁!”他恨恨地道:“怪只怪我们信错了‘神威镖局’,它既已被册封为‘护国镖局’,我们就该着意提防,实在是太疏忽了。”
雷卷冷笑一声道:“怪只怪江湖传言:高风亮是个老英雄!”
沈边儿哼道:“老英雄通常也是老狐狸!”
“可是,息大娘需要说服三只老奸巨滑的狐狸!”雷卷忽把话题岔开,“高鸡血外号‘鸡犬不留’,不是他杀人不留命,而是他做生意的手段高明,跟他合作的人或对手,准是亏蚀得家里连养鸡太猫鹅的能力也没有。”
沈边儿点头道:“其实,他摆的是大商家的样子,但肚皮上的功夫,在武林中,恐怕可以称得上第一!”
雷卷道:“可是尤知味更不好惹。”
沈边儿道:“我对此人,倒不大清楚。他武功很强?”
雷卷道:“不是。”
沈边儿道:“他智谋高?”
雷卷道:“也不是。”
他顿了顿,道:“他捏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沈边儿不解:“所有人的咽喉?”
雷卷道:“他是厨师之王,而且司职掌管天下粮食供给,只要他摇头,谁也找不至!吃的,就算找到所有的食肆饭馆,都不会烧给你吃。”
“不吃饭,就得饿死;”沈边儿点头道,“尤知味果然厉害。”
雷卷道:“他下毒的功夫更是厉害。”
沈边儿道:“可是,这两人再难惹,也总比赫连春水好缠。”
雷卷立刻点头:“这个当然。”两人提起赫连春水,都脸有忧色起来。
沈边儿看见雷卷越来越白的脸色,忍不住道:“卷哥,你没事罢?”
雷卷轻咳一声道:“我没事。”
沈边儿道:“我总觉得……刚才,你的话说多了………
雷卷道:“哦?我的话说错了么?”
沈边儿忙道:“当然不是。只是,你一向寡言,刚才,却说了您一天都说不到那么多的话。”
雷卷笑笑道:“有时,沉默的人也会变得嚼舌,人是会随着环境改变的。”
沈边儿忽道:“您觉不觉得,那位大姐……老是望着我们。”他指的是唐晚词。唐晚词已卸下化妆,但身上仍穿着粗布的衣裳,初初看去只是一位妇人,略矮。动作有些粗鲁,但看多几眼,就越看出韵味来,像给蜜糖粘住了,扯不开了。这妇人眉清得像黑羽毛浸在清水里,一双橄榄一般的眼珠恰到好处,当她凝眸的时候眼珠子便凝在近上眼皮之处,其他左、右、下三方现出一样的白色,令人感觉到一种风情渗合深情之美。沈边儿觉得这妇人有意无意间老往这儿看,不禁多看几眼,看多了才知道这妇人有一种深深的倦意,就是因为这种倦意,使得豪情万丈英悍精强的青年人一看了,就像阳光掉进了古井里,知道了黑暗的温柔。
雷卷始终没有望见唐晚词,他只是说:“是吗?这次的事,只怕难免也连累了毁诺城……”话未说完,忽然全身一颤,突地软倒于地。
沈边儿大吃一惊,忙扶住脸色苍白如垩的雷卷,叫道:“卷哥——”忽“呼”地一声,唐晚词掠过众人的头顶,落了下来,一把挽住雷卷,左手在他下颔一钳,格的一声,雷卷张开了口,唐晚词一面看着一面疾道:“我就一直在看着他,他受伤本重,偏不要治疗,还说什么毁诺城的药比不上霹灵堂!”
沈边儿一怔,没想到唐晚词的耳力能高明到这个地步,离开数丈之远,旁边都是聒噪声,但他和雷卷低声说话,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觉得他刚才好似说了她些什么的,便结结巴巴地道:“我们……只是说——”
戚少商这时已经到了,他的手臂伤得极重,正在包扎,雷卷一出事他马上就想掠来,但那两名女弟子正在替他裹伤,阻了一阻,这时赶到,气急败坏的问:“唐姊,卷哥怎样了?”
唐晚词道:“放心,一时三刻,他死不了。”她霍然而起,竟横抱起雷卷,雷卷裹在大毛裘里,像一个熟睡了的贫血婴孩。
“我带他进内室医治医治。”
沈边儿从未见这样的一个情形:他一向崇拜的雷卷竟给一个妇人抱着治疗,急道:“可是……”
咸少商知道这是人命关天的生死关头,忙向沈边儿正色道:“卷哥性子倔,强撑着,但他中了顾惜朝一刀一斧,是非要救治不可的。唐姊是蜀中唐门精研医术的女华陀,她能出手,自是最好不过。”
他这番话其实是说给沈边儿听的,唐晚词半侧过脸,没好气却好风情的问了沈边儿一句:“你不放心?”
沈边儿忙道:“当然不是——”
唐晚词慢着尾音的道:“要是,人还给你。”说着便掠入内室。她说话的声音很粗嘎。
听下去仿佛很是慵倦,但是她拖着每个字来说,这种倦意就变得像烟一般淡,但仍薰人欲醉的。
沈边儿忽然想喝酒。
他一向以年轻精悍为豪,而今却忽然觉得自己年少生涩,恨不得自己成熟些老成些会好一些。
息大娘把穆鸠平留在外面,吩咐两个女弟子为他疗伤,另外三个女弟子分别去布署好待会儿的场面,她自己则回到她的小房间,落妆梳妆。
她的房间很玲珑小巧,布置得十分清简雅洁,但并不矜贵华丽。“毁诺城”当然不能完全遗世而独立,她要在跟戚少商分手之后,仍能维持一个局面,让江湖上的人知道她仍是快乐的,让武林中的人明白他俩之间谁没有了谁都可以好好的活着,她就必需要有很多庶务与俗务亲身去办理:这样,“毁诺城”才可以好像与世无争其实超然卓立的屹立于风波险恶的武林中。
她抹掉了易容药物,在小铜镜前,怔怔发呆: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眼角的鱼尾纹,曾被戚少商形容为“温柔的水纹”,现在已打着布褶了罢?那一张瓜子心水清的脸,现在已给岁月的沧桑打磨得不再如“轻柔的烛光”了罢,以前戚少商总喜欢用小动物形容自己,鸡、鸭、小猫、兔子,甚至“猫蛋”都形容过,还有甚么没有叫过的?小松鼠,小猪?小石头?
要是给他想到,在当年一定已经叫了出来。现在看到她,他是会怎样形容呢?烧鹅?橘子?
陈皮鸭?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那个仍顽皮的心灵,噗嗤笑了出来。不知他会怎么形容呢:她又心里发狠的想?不如不见他,或不让他看见好了,让他心坎里永存一个年轻时温柔的息红泪。该死,她心中想,女人是经不起岁月的风霜,不像男人,像刚才初见在逃难中苍凉而落魄的他,只一见,也像自己被砍了一臂那么的心的,那么的痛心。
她心中又想:还这么关心他作啥?该死!自己救助他,纯粹为道义,也为了回报昔日的一点恩情,天下人都可以负他,自己就绝对不负他,其实,她也知道,如果她负他,且不管负他的是甚么事,单止她负他这个事实他便会受不住这打击而崩溃,所以,她宁可负天下人,亦不想负他。
这种感情她不欲再想下去,反正,保护他,让他养好了伤,出去把背叛的人杀掉,自己的任务算是尽完了,然后就把索桥吊起,把城门深锁,老死也不再见他一面。整个青春都在他不愿意的温柔里渡过,这一生,已经够了,犯不着风流惆悦的他亲眼目睹红颜老去的惆怅。
她落了妆,再上了粉,刻意打扮了一下,换了衣衫,自己告诉自己,她这样做,是为了待会儿要应付几个十分艰难应付的客人。她再对镜子照了照,退后两步,远远的又照了一下,再凑上了脸,贴贴近近的跟黄铜镜打了个照面,知道一切无碍,除了颊上不知何时长了一个小痘,该死,好长不长,这时候长了出来!
然后她才离开了房间,走进凌云阁。
穆鸠平刚敷好了药,包扎了伤口,他气虎虎的站在一盆水仙花旁,在想:那女人不知为甚么要叫他做这些古怪玩意,准没好事。
那两个替他裹伤的女弟子,都静悄悄的走了出去,两人出了门,才敢伸舌头。挤眼睛,年纪稍大一点的说:“哗,这人猛张飞似的,看来真要刮骨疗毒,他也真不皱一皱眉呢!小眉,这种好汉,你不是一向很崇拜的吗?”
那年纪轻轻的笑啐道:“别胡扯!这样子一天到晚雄纠纠不解温柔的好汉,谁稀罕?跟着铁锅的人似的,不如一个会痛会叫会流泪的,来得像人一些。”
年纪较大的忽然感喟起来,叹道:“就是我们这种想法,害苦了自己。等到男人够解风情了,又不够专情,到处去拈花惹草,不是把咱姊妹俩害得这个地步么!”
年纪小的眼睛潮湿,道:“柳姐别难过,其实这城里上下的姊妹们,哪个不吃过男人的亏?要不是有大娘,我们还不知卖身青楼,还是沦落到哪个地步!”
这时息大娘迎面走来,这两女子忙福道:“大娘。”
息大娘微微颌首,道:“他在里面?”
两人都答:“在。”
息大娘道:“伤得怎样?”
年纪大的说:“很重,但那个人……”小的接道:“再伤重一些,也不碍事的。”说着两人都嗤笑了起来。
息大娘笑骂道:“没出息,人家挺得住,还望人多受几处伤似的!”两女子觉得含冤,正待分辩,息大娘已经推门走进凌云阁。
穆鸠平忽听到门的响声,看见一个俏生生的女子走了进来,不耐烦的道:“不必再裹伤吃药了,息大娘在哪里,她要我做什么,叫她快些吩咐便是——”忽觉眼前一花,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清水脸蛋,巧笑情兮,纤细的腰身,比弱不胜衣还要弱不胜衣,小小的挽了个发髻,垂落一些流苏,令人来不及分辨她美不美便给她少女特有的风姿吸住了。穆鸠平瞪了好一会,好不容易才转过了眼睛,看见盆上的水仙,黯淡得不像花朵,他很奇怪自己为何有这种感觉,指着花瓣,干笑了一声:“哈!”
那女子却笑盈盈地道:“你找我!”她一笑,整个室内都似亮了亮。
穆鸠平结结巴巴地道:“你是……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