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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一片静寂,我不再搞笑。
冲动地认为伤得不够严重,否则气氛当更严肃一点。
她靠窗户站着,并没有说话,直至林自亮回来,她交班,离去。
林自亮同我说:“她真的年轻,你有没有发觉,现代女人像是不会老似的,反而中年男人都大眼袋黑眼圈,有须的像贼,没须的像太监,什么原因?”
“嗄?”
“真是女性的世界了。”
“哦?”
“没想到会被她们咬紧牙关闯出局面来,一定吃了不少苦。记得我们小时候,女性职业的范围是做售货员与秘书,任官小教师已经了不起。你看现在,官场商场什么地方都有女性带头,七十二行,行行都有出色女性,男人紧守岗位,没有突破,反而显得中庸,你说对不对?”
我忽然问:“你觉得盛国香是不是英俊?”
大哥怔住,“给你一说,倒有这种感觉。”
以后,形容一个人优柔寡断,也许不再用婆婆妈妈,而称之为公公爸爸。
盛国香绝对英俊。
“你,凡事要适可而止。”
我白他一眼,“不知所谓。”
背脊上留下一条疤痕,淡淡的白印,约半公分宽,蜿蜒而下,形成图案,似一个横爱司。
将来总会消失的,无论什么事都经不起时间的浪淘沙,但此刻,它是心头上的烙印。
我叹口气。
应邀参观了水产系十五个实验室,这些设备既是学生实习的场所,又是教师及研究人员的基地。来到水产系海洋动物标本室,只见各种鱼类虾贝藻千姿百态,琳琅满目,仿佛走进海底龙宫。
实验室陈列着两千多种标本,许多稀奇古怪的鱼类及海中生物,有些从未见过,真正大开眼界。
一边走一边自卑起来。
不知恁地,科学实验室永远给文科生压迫感,因为他们做的,我们不懂。
女人也是。
她们会生孩子,我们不会,真神秘,现在男人会做的事,她们全会做,甚至做得更好,但仍然只有她们能够孕育下一代。
盛国香完全不爱说话,而我,刚相反,念小学时就被老师在手册与成绩报告表上打“爱说话”的字样,算是黑点,教师爱哑巴,例加三分。
国香常用语只包括是,不是,对不起,相当好,谢谢。
她认为语言用来表达概念,指示方向,很少想到语言也可以用作长篇大论写情写景。
而那正是我的专长。
一次,我彻底地描述施宅园子风景,她“嗯嗯嗯”地诧异,“是吗,是这样的吗”,完全没留意到。
她是那种把手表当鸡蛋煮的疯狂科学家。
我总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做妥这件工作。
她的工作。
有时清晨还坐在打字机面前,也问:为什么不以这种坚毅的态度来写小说大纲?
怎么会没有原动力?这是我的事业呀。
反而奋不顾身去为别人的事业努力。
话虽如此,心情是愉快的,每打出一行字,就像与盛国香交谈,十分窝心。
累了,头枕在打字机上憩一憩,还是老式的字键式机器,换带子时,手会弄得墨黑。
国香吃惊道:“这么落后!”
她用的是一套万能电脑,无所不能,内文显示在荧光幕上,改得完全正确了,才按一个钮,转印到纸张上。
要我学用那样的机械,不可能。
施导演曾对我说:“我当那套机器是活的,每天走过,都恭敬地向它说早,免得开罪它,有后顾之忧,谁知道,也许有一日它会统治我们。”
老施是个好人,他使我内疚。
我还想学费兹哲罗呢,头发梳一绺下来,垂在额角,忧郁的面孔,穿件白色长袖衬衫,裤袋中放一只扁酒壶,随时取出喝口威士忌,灵感一到,啪啪啪敲响黑色始祖打字机,写出夜未央这样浪漫腐败感人肺腑的小说来。
电脑与我何优哉。
艺术不会败给科学。
偏偏国香又代表科学。
造物弄人,你不相信?
她对文学一点知识都没有,惨得不得了,但是越惨越喜欢她。
她会把一百年的孤寂说成一千零一夜,然后心虚地问:“差不多吧,都是时间上的问题。”
根本不似盛教授之女。
大哥一直努力筹备婚事。
所有责任都落在他肩上,原来新娘子出差开会去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家里要装修,新的家具新的电器,新人事新作风,可幸林自亮拿手治家,不然真正难为新郎倌。
我与国香已经熟稔。
她时时来我们家。
一日大哥把旧窗帘拆了下来,换上新的,又认为花样太乱,再除下,挂上第三套,满地都是一匹匹窗帘,她就坐在布匹上与我研究功课。
我看着她浅褐色的脸庞,睫毛尖端一截被晒成金色,眨动时如只粉蝶。
开头是心躁意乱,接着心平气和起来。
我终于说了长久要讲的话。
即使长期与鱼虾蟹做朋友,她也应了解我的心事。
我说:“让我们速速解决这个报告,断绝来往吧。”
她听懂了。
脸上并无露出讶异之情,只是低着头,看着手上的报告,小孩受责备后,会有类此姿态。
过半晌她茫然问:“这是几时开始的呢?”
我无奈地摊摊手。
她叹息:“真是混乱。”
国香的词汇不够丰富,否则一定会说:“太难了,比海水微量元素、有机物、离子相互作用等温线分级交换理论还要令人为难。”
“是不是你受伤那时的事?”
我摇摇头,“这不是科学报告,你不必深究了。”
盛国香吁出一口气,很感烦恼,皱起眉头,坐在墙角。
我问:“你承认已经发生了?”
她点点头。
我放下心来,有人陪,事情完全不一样,不由得恶作剧地微笑起来。
“为什么是我们?”国香问,“这完全是不对的,我比你大二十岁,而且已婚,有两个孩子。”
我看她一眼,想不到她忽然感染了文人的夸张,二十岁!
国香仍不甘心,“是否在第一次遇见的时候?”
在这种事上,我比她敏感得多,于是我点点头。
“无可避免要发生?”
“注定的。”
“让我们速速完成这个报告,断绝来往。”
希望她可以做得到,大家都有好处。
于是我们两个人四只眼落在报告上,强逼用功。
我不知道她看到什么,我只见一个个拉丁名词自白纸上飞出来,二十四个字母重新排列,组成我要说的句子。
像,为什么不让它大胆发生?
又像,施君会得明白。
更像,原来这次回来,完全是为着可以结识你。
揉揉眼,才把字句擦掉,眼睛落在昨夜临睡之前的一本书上。
《镜花缘》。
镜中花,水中月。中国人连取个书名都有这么大的学问。
抬起头来,只见盛国香皱着眉头看着窗外。
我冲口而出:“枉凝眉。”
她当然没有听懂,“霍”地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没有追上去,用双手抓住她肩膀,将她扳向自己胸前,深深吻她。
会这样做,要不是英雄好汉,要不就是登徒子。
可叹我两者都不是,我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我不怕挨耳光,他们说,不吃过女人耳光,以及不给女人吃耳光的,简直不好算大丈夫,我怕的是她看轻我,届时连读书人这样鸡肋的身份都失去,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身份危机出现,更加无所适从。
我痛苦了。
像是水母螫到的不是背脊,而是心灵。
大哥又要笑我。
恐怕最明智之举是将盛博士的报告火漆封口,挂号寄还给她。
下午,工人来安装冷气机,吃不住噪音,开车出去避一避,逛得累了,走进咖啡店去喝一杯,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上魂游太虚,感受心头微微啮痛。
有人同我打招呼。
睁开眼一看,是施君。
做贼心虚,一颗心几乎跃出喉咙,像凶手看到亲手杀死的被害者灵魂出现,吓得几乎没哭出来。
我瞪着他,双手紧握沙发扶手。
他发觉了,他要找我讨还公道。
他却和颜悦色地说:“是等人吗,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坐?”
原来他还没有知道。
受透刺激,浑身麻木,动弹不得,他还以为我没有意见,一向随和的施氏已视我为老友,便与朋友一起坐我旁边。
干他们那一行的人自然是活泼热闹的,一顿茶工夫不知可交换多少讯息,说多少个笑话。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忽见入口处有位身形苗条、褐色皮肤的女郎向我们这边走来,还没看清楚心已剧跳,低下头来,是盛国香,她来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她来了。
果然是朝我们这边走来的。
一声导演,也不问生张熟李,臀部就挤过来,硬是叫我分一半椅子给她坐。
不是盛国香。
是施君的女主角。
紧张之心松弛,随着而来是失落。
不是她,她没有来。
女郎自我介绍,“我叫苏倩丽。”
我呆呆看着她。
她深觉有趣,“你呢,你尊姓大名?”
“啊,我,我叫林自明。”
“新人,导演什么时候签你的?”
施氏来解围,“他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林自明是内子的同事。”
苏情丽转过头来,“原来是大学教授。”
我的鼻子同她的鼻子距离只有十公分,我连忙撤退,低下头,鼻观口,口观心,然后手足并用,站起来,一边摇手,说:“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也没等待他们反应,便匆匆离开咖啡室。
那美丽热情的女郎也许会笑我,但我弱小的心灵已经受不了强烈的一收一放,一紧一松。
回到家中,发觉新的窗帘已装妥,大哥还开着巨型分体式冷气机。
一帘幽情,满室生凉。
他得意地问:“怎么样,海伦一定喜欢。”
完全变了,老房子原来的味道荡然无存。
本来厅堂充满天然风,走马长露台上垂着竹帘,仿佛随时可以看见童年时的林自亮与林自明打架后受祖母责备,噙着泪水一身脏熟睡在藤榻中梦见被老虎追。
那时还不是家家有电冰箱及洗衣机,白脱油在这样的天气要浸在一盆冷水里,防它溶解变坏,而林自亮林自明要帮老佣人阿一绞被单,一人抓一头,一二三往相反的方向出力扭,榨干水分才晾在衣裳竹上。
这一切童年往事,一一随科学进步,社会繁荣而消逝。
再经过林自亮革新,谁还认得这个家呢?
我推开房门,一看,不由得惨叫起来。
双层床,那张古董床,床板上刻着床前明月光以及小女朋友名字、大考日期、坦克车图样的床失了踪,原来的位置放着簇新的单人床。
“床呢?”
“我花了钱叫人抬去丢掉,二十多年了,还搁着干什么?”
海伦,我决不放过你。
不不,不要怪错人,是林自亮,林自亮卖弟求荣。
抑或是我自己,永远不肯长大,怀念要风得风的童年。
足足控制了自己四十八小时,我终于拨通电话,施峰来接听。
“没有出去玩?”
“刚看完科幻电影回来。”
看样子爱情是真正过时了,她们那一代绝对可以成功地无痛无痒靠科学过一生。
“妈妈在家吗?”
“在书房招呼客人。”
我竟打听起她的私隐来,“是同事吗?”
“不,亲戚,阿姨一家自澳大利亚来度假。”
“住你们家?”
“正是,要不要我叫她来听电话?”
“不用了,让她忙吧。”
“施峻叫你再讲故事给她听,要孙猴子那一类,要与妖魔鬼怪打的。”
我很困惑,“女孩子应该听红舞鞋,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