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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退后一步,停顿了一下,又是退后一步,仰头望天,天空碧蓝一片,万里无云,旭日初升,骄阳似火。然而我却一丝一毫的暖意都感觉不到,琥珀从身后悄悄扶住了我,我低下头,冲郭圣通笑了一下:“郭贵人言重了,这原是……喜事,何故自咎?”
“姐姐……”
“郭贵人也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琥珀,你亲自送郭贵人回去,好生安顿。郭贵人若有个闪失,我可如何向陛下交代?至于那位许氏……待陛下定夺吧。”我笑望着郭圣通,心里在滴血,面上却不得不笑若朝霞:“贵人莫急,你不也说了,陛下是喜欢她的。如今她又怀了子嗣,陛下自然不会亏待她,贵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郭圣通微微愣神,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困惑之色在她脸上一闪而过。须臾,她敛衽行礼:“那……妾身先告退了。”
“郭贵人好走。”我笑着把她送至殿门,眼睁睁地看着琥珀领着一干西宫侍女黄门送郭圣通走远,而后眼前一黑,扶着门柱的手缓缓垂下,瘫软的身子也逐渐滑到地上。
“贵人!”宫里的侍女吓得赶紧把我扶了起来。
一通忙乱,她们七手八脚地将我抬到了宫里。我呆呆地躺在床上,四肢无力,脑袋像是刚被一辆重型坦克碾过,思维彻底碎成齑粉。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里响起一阵窸窣的细碎脚步声,我忍着头痛,闭着眼哑声问:“见着了?”
室内静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琥珀低低地应了声:“嗯。”
“那么……是真的了?”我倏地睁大眼睛,顶上的承尘陡然间仿佛降低了许多,罩在我头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琥珀不吱声,过了片刻,突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这有什么好哭的?”
“奴婢……心中惧怕……”她缓缓跪倒在我床头,掩面抽泣。
“你怕什么?”我明知故问。
“贵人,你若想哭便哭吧!”她突然放声号啕,“现在的贵人一点都不像以前在家时的姑娘了,以前姑娘生气了,想打便打,要砸便砸。奴婢虽然很怕姑娘发脾气,但……更怕看到现在这样的贵人。”
“你怕我?”我侧过头看她,她肩膀微微一缩,眼神闪躲地瞟向一旁。我冰冷地说:“我有什么反应,没什么好奇怪的,值得奇怪的是你为什么要帮着别人瞒着我。”
琥珀猛地一颤,脸色大变,面如土色,哆嗦道:“贵人……”
“你不可能倒戈相害于我,但你分明却是有事隐瞒了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轻轻笑着,一滴泪珠慢慢自眼角渗出。
“贵人!”她咬着唇,突然重重地磕下头去,“贵人饶了胭脂吧。”
“嗯?”我未听明白。
“胭脂也是个苦命的人,当初她跟着贵人颠沛流离,九死一生,望贵人念在往日主仆一场的情分上,高抬贵手,别……别对她……她虽然人在郭贵人宫里,心里其实还是向着贵人你的。贵人……贵人……胭脂不是要与贵人争宠,真的……不敢动那心思……”
“胭脂?”我反问。
琥珀泪流满面。
“胭脂?”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她,她瑟缩着退后:“胭脂……”
“姑娘——不要抛下奴婢——”
脑海里猛地响起一声尖厉的惨烈呼喊,我浑身一颤,犹如被人劈面打了两耳光,火辣辣地刺痛。
“姑娘——不要抛下奴婢——不要抛下奴婢——不要——抛下……”
耳蜗内如雷声震动,我呆若木鸡地痴痴念道:“胭脂……胭脂……”琥珀哭声响亮,我冲动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目中充血:“许氏?”
她又惊又惧,哽咽着点了下头,我手指一松,颓然撒手。
怎么会是她?
怎么会是胭脂?
“姑娘——不要抛下奴婢——”
“姑娘——不要抛下奴婢——”
对不起,胭脂……我没办法带你走……
你服软屈降吧,以你的身份新军应该不会太为难你……
可是……兴儿,我不能不带他走,以刘的叛逆行为,那是满门抄斩的重罪,兴儿落在官兵手里,必死无疑……
“啊——”仰天嘶吼,满腔的悲愤最终激化成一声悲鸣长啸。我从床上跳起来,疯狂地砸着房间里的每一件摆设。
其他侍女闻声而至,纷纷惊恐万状,想阻挡却又不敢靠近我。琥珀伏在地上,哭得完全成了个泪人儿。
我只觉得满心的痛,满心的悲,满心的……创痕累累。
最终,房内的所有物件尽数被我砸光,面对着满室的狼藉,我赤着脚,气喘吁吁地站立在冰冷的地砖上,羞愤的眼泪无声地自脸颊滑落。
5爱恨(1)
一身,宽松七分长袴打扮的我,不伦不类地走到他面前时,那支原本还在他唇边吹响的竖从他手中滑落,他惊愕得从树下冲了出来,一脸的不敢置信。
我瞪着虚肿酸涩的眼睛,似哭非笑地咧大嘴:“大老远的听见有声,寻声而至,果然是你。”
“你……”
“陪我去喝酒。”我抓起他的胳膊,反手将他从树荫下拖了出来。
他踉跄着跟了两步,突然定住脚步:“阴贵人出宫,陛下可知晓?”
我冷笑:“何需让他知晓?”
冯异面色肃然:“贵人可是在说笑?”
“你觉得我是在说笑?”我不怒反笑,转身面对他,却在接触到那双忧郁感十足的眼眸时,难以自制地流下伤心的泪水,“我倒是……想把这一切看成是个大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哈哈……”
他怔怔地看着我,缄默不语。
天色逐渐暗下,按照律典,雒阳城内施行宵禁,晚上不许有任何人夜行。
“回去吧。”他轻叹。
我抽噎,泪如泉涌:“每个人都这样……甚至大哥都是一语双关,明示加暗示地要我留下,想来朝中的那些大臣更希望见到我坐上皇后的位置。你们……每个人都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却不曾替我想过,我要那个皇后有什么用?如果坐在天子之位的人早已不是当年的刘文叔,我要这个皇后头衔又有什么用?”
“贵人!请冷静些……”
“我没法冷静!”我摔开他的手,厉声道,“现在你只要给我一句话,陪还是不陪?别再说什么劝我回宫的废话,你再说一句,我立即与你割袍绝交!”
他微微蹙起眉,眸光转黯,深邃难懂,眉心间的阴郁之气愈发浓烈。
我凄然一笑,点头:“好!我不难为你!我真傻,怎么忘了,你也早不是当年树下吹、逍遥洒脱的冯公孙了——你现在是阳夏侯!”
我绝望地转身。
蓦地,身后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哨。
我惊愕地扭头,却见树下冲出一匹脱缰的黑色骏马,飞快地奔向冯异。他站在原地未动,等到黑马从他身侧奔过时,用右掌抓住马鬃,倏地腾身跃上马背。黑马驮着他马不停蹄地继续往前奔驰,电光石火般瞬间冲到我面前。
人马交错之际,他俯身搂住我的腰,将我抱上马背。我的泪痕未干,疾风打在脸上,刺得虚肿的眼睛火辣辣地痛。
潸然泪下,由无声的哭泣到最后的放声号啕,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袂,犹如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后的一块浮木。
出城的时候,北侧的夏门已经合上,守城的将士正准备下门闩。我把脸埋在冯异胸前,也听不清他与门吏说了什么,闭合的夏门重新开启,他带着我飞奔出城。
从邙山山腰俯瞰雒阳城,星火点点,夜景仍是那般迷人。只是山上夜露浓重,每走一步,身上的衣衫便湿上一重。
“看样子一会儿要下雨。”他高举火把,笑吟吟地在前面领路,“还记得这里么?”
我点点头,三年前,他把我带到这里,对我说了许多语重心长的话,宛若兄长。我敬重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刘秀手下的一员猛将,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更主要的是,他是个体贴且又现实到极致的人物,他会在我彷徨的时候,当机立断地喝醒我。有些事情,我明明清楚答案,却没办法强迫自己接受现实,这个时候冯异便会适时出现,残酷而冷静地把我不愿面对的答案赤裸裸地摆放到我的面前。
对他,既敬重,又隐含痛恨。
因为,他就像是刘秀的另一个分身。他曾是刘秀的主簿,等同于他的代言人,刘秀说不出口的东西,都会借着冯异之口,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沉默地跟在冯异后面,凭借昔日的印象,一步步往山顶的那座草庐走去。
三年了,没想到草庐依旧,我有些讶然。山顶的晚风颇强,吹得衣袂飒飒作响,草庐前的冯异,跳跃的火光打在他的脸上,白皙的肌肤仿佛泛起一层透明之色。他的神情迷离,若有所思地侧首凝望山脚。
衣袂飘飘,态拟神仙,这一刻,冯异竟不像是世间之人。我仿佛又回到了昆阳初见他时的情景,那种惊艳而又不可猥亵的美,令人屏息。
“不必惊讶,我偶尔来此赏月,不然你以为这座破草庐如何能撑过这些岁月?”他似已洞察,回眸一笑,轻轻推开木门。
草庐内的空气十分清新,且摆设如新,器具不染尘埃,显然有人时常来此清扫整理。向内走两步,果然不出所料地在案上找到几只陶罐,用力捧起,入手沉重,里面盛装的是酒水。
我一声不响地捧着陶罐,仰头牛饮,一口气灌下半罐子,感觉胃里撑得难受异常,眼泪竟然又不争气地滚落。
冯异坐到我的对面,先是不说话,眼看着我将一罐黍酒消灭干净。我正要伸手去取第二罐时,他却抢先将它夺了过去。
我呆呆地望着他,胃里似火在烧。可是这酒度数不高,酒劲不够凶猛,无法一时半会儿麻痹我的神经。虽然,我是多么期盼能够借酒浇愁。
他将酒罐凑近自己的唇,缓缓地,像是电视上播放的慢镜头的分镜动作,一口一口地吞咽酒水。
我呵呵一笑,伸手拍着桌案,大声给他喝倒彩。冯异只是不理,慢条斯理地饮着那罐黍酒,速度不快,可确确实实地一口未停过。
我笑得眼泪直流,伸手捞过仅剩的第三罐酒,叫了声:“痛快!”就着罐口,和着眼泪一起将酸涩的酒水吞下。
“痛快之后呢?”他将喝空的酒罐倒扣在案面上,一字一顿地说,“如果这样便能使你忘却烦恼,一抒胸臆,那么……我奉陪到底。”
我咯咯一笑,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我是谁?你们别太高估我了,我没你们想的那样贤良淑德。母仪天下?我呸——”我双手用力一拍案面,震得两只空陶罐跳了起来,其中一只倾倒,骨碌碌地滚下地,“啪”地摔得粉碎。
“值得吗,为了那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你的气量便只有那么一点点?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的兄弟、家人多掂量。当不当皇后,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我不稀罕!”我毫不客气地伸手指向他,食指几乎戳到他的鼻尖,“说白了,不过是你们想让我坐上那个位置!因为我是新野阴姬,因为我是他布衣落魄时娶的嫡妻,就和你们这班老臣一样,是和他生死与共、祸福同享过的故人!和郭圣通相比,和毫不相干的郭氏家族相比,你们更喜欢把未来的荣华富贵押在我身上,押在同为开国旧臣的阴氏家族身上!”
“既然你什么都明白,已经看得如此透彻,为何还要这么折磨自己?”
“因为我不是你们的傀儡!你们永远也无法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后?为什么还要留在那个到处弥漫阴谋算计的皇宫里?你明不明白,南宫宫墙虽高,若是有一天无法困住我的心,便再也无法困住我的人!”我喘着气,倔强地摇头,“你们,休想利用我!”
“这并不存在利用不利用,只是……利益共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