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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异……
我在心里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须臾,好奇地问道:“你是昆阳县令么?”能够出入县衙的人,应该是个有官职的人吧。我打量他气质高雅,更有浓浓的书卷气,不像是个卑微的小人物,故此大胆地猜想。
他嘴角抽动,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我不是昆阳县令……我任职郡掾……”
郡掾?
更始汉朝建立之初,对于这些繁琐的官职称谓我颇为费心地钻研过一回。了解这个“郡掾”应该算得上是郡国级别中的兵政官员,郡掾祭酒,主管教育,可见此人应饱读诗书,肚里子有点墨水,而且既是郡掾,属于武官中的文职,自然该是能文能武才是。
只是……听他的口气,好像……
“不错,异实乃汉军的俘虏。”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我心中的疑惑,涩然的苦笑,黯然的忧郁让我的心为之一颤。
他是俘虏!
“我以郡掾的身份监五县,与父城县令苗萌共守城池,抵抗汉军……”
我无言以对。
他嘲弄地看着我:“以为我败了?不,父城还在,刘秀不过是趁我出巡属县时,设伏擒住了我,汉军想要拿下父城,岂是轻而易举之事?”
“嘁,城在又如何?父城总有可破之日,可你若死了,却不可再活转了。”我打量他冷淡的神气,揣测道,“喂,你既是俘虏,为何会在这里这等逍遥自在?”
他嗤然一笑:“因我堂兄冯孝和同乡丁、吕晏都在刘秀手下……他们要我效于刘秀麾下。”
我点点头:“刘秀人不错啊,虽然没什么大能耐,但至少他为人厚道,绝对不会亏待下属。”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看了好半天,而后把剑扔在我面前,直起身:“这就是你给刘秀的评价?呵呵,你未免……忒小瞧了他!”
我被他这番冷言冷语的奚落弄得面红耳赤,不由得跳起来嗔道:“既是如此,那你何不降他?”宋、明以后才有忠君不二的思想,在这个两千年前的汉代,尚不存在什么一仆不事二主,一臣不事二君的概念,投降也并不是件令人可耻的事情。
他们信奉的是明君明主。
“我不能留在昆阳。”他斩钉截铁地拒绝,“我知道若非刘秀极力保我,王凤等人当真会对我下杀手。”
所以,他一开始才会误以为我是杀手。
我轻轻叹了口气,他似乎有些话意没有挑明,我也不好意思太刨根究底,于是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问道:“你知道巨无霸吗?”
“何为巨无霸?”
汉堡包——我在心里答了三个字。
“就是身长一丈的怪物!”
冯异眼眸一亮,惊讶道:“难道……这次居然连他也来了?”
“嗯,来了……听说还带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狮子老虎……”整个一动物园园长、马戏团团长,他本人明显可以扮个小丑角色。在这从未见过如此长人的一世纪,他个人本身就是个稀有动物。
“巨无霸……名字倒挺贴切的。”冯异轻笑,“我听过他的传闻,据说天凤元年,匈奴犯边,夙夜连率韩博向王莽举荐一名奇士,高一丈,腰十围,出自蓬莱东南,因其体形高大,为了迎他进长安,韩博甚至建议加阔城门。”
“你见过他没?”
“无缘得见。”他扬了扬手中的竹箫,不是很在意地反问,“你真信世上有人能用铁箸吃饭、大鼓当枕,兽皮做衣么?”
我想了想,答:“信。”在武侠小说里,这样的能人异士多了去了,即便是现实中,想要做到这几点应该还不算太难。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要怪只能怪古人信息闭塞,少见多怪。
冯异有趣地看了我一眼,不再吭声。我顿觉气氛尴尬,眼珠微转,没话找话地搭讪:“你箫吹得极好。”
“箫?”他愣了一下,手腕微转,手中的竹箫在半空中划了半圈弧,“这是竖……”
竖?!不是箫吗?我涨得满脸通红。他手中的东西横看竖看都是箫,竹管上有五个眼,他刚才不是竖着吹的吗?横吹是笛,竖吹是箫,难道是我理解错了?
“你说的箫是何种乐器?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我退后一步,有点明白过来——敢情在这里管箫叫“竖”?我头皮一阵发麻,含糊道:“跟……跟这差不多吧,我……我不懂音律,随口胡说的……你莫见笑。”
话题扯到这儿,我心里愈发虚了,此人能文能武,学识只怕不下于邓禹,我还是尽早闭嘴为妙,否则说多错多。
冯异低头抿嘴轻笑,他笑得十分古怪,我正不明所以,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刘秀温厚的嗓音随即响起:“公孙……”
可不待他把话说完,冯异略一颔首后,已飘然离去。
我微感诧异,转眼观刘秀气色,却并无恼怒之意,反望着冯异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唇角一抹怡然笑意。
“讨论完了?”
“没完。”这一刻,刘秀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疲倦,困涩地揉了揉眉心,“还在争……”
“争?争什么?”我见他脸色不是太好,拉着他躲到树荫下歇息,“难不成,又是在争财物?”
刘秀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讶然。搞什么啊,绿林军那帮扶不起的阿斗,都什么时候了,不想着如何同心协力抵抗敌兵,竟还只顾自身如何博取眼前最大的财物收益,真是对他们彻底无语了。
“那现在怎么办?”
“成国公主张撤离昆阳。新兵奇悍众多,昆阳守备集合全部兵力才不过七八千人而已,以七八千人抵抗百万大军,无异羊落虎口……”
“新军没有百万人,只是故弄玄虚,撒的烟雾罢了……”转念一想,没有百万,也有四十二万,以昆阳的那点人数,还不够给人家前锋营的豺狼虎豹塞牙缝。
其实……以我的想法,也是主张撤退的。虽说昆阳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当初能够打下昆阳也不容易,可是眼下要是放弃了昆阳,就等于把难题丢给了后方的宛城。宛城久攻不下,这万一要是迎面再碰上个新朝大军,估计也是九死一生。如此一来,节节败退,新成立的汉朝政权估计就得灰飞烟灭……
我打了个哆嗦,这后果,考虑得越深入,便越觉得可怕。
“不能逃吗?”我可怜兮兮地小声问。
刘秀笑而不语,看着我的眼神温柔得让人心醉。他伸出手来,抚摸着我被烈日晒伤的脸颊,连日的奔波使我现在的皮肤又黑又糙。
我有点羞涩地低下头。
刘秀的手指比普通人粗糙,不像是平常养尊处优惯了的公子,这肯定和他经常下地干农活脱不了干系。
“丽华,你本不该来。”他幽幽叹息,又怜又爱的口吻让我心神一荡。
我情不自禁地问道:“你不喜欢我来么?”
刘秀的瞳色加深,冰澈的眼神仿佛溪水般在潺缓流淌,他微笑不语。也许……这便算是他给予肯定答复的一种?
我撅了撅嘴,死样,不肯说是吧,不肯说拉倒,谁还稀罕听呢。
五月末的天,艳阳高照,桑树森森,树影婆娑。
这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虽然气温偏热,风也不够凉爽,但是,有刘秀在身边,能够这样面对面坦然地看到他的脸上洋溢着的淡淡微笑,我忽然觉得,这其实也能令人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与惬意。
眼皮不受控制地打架,三天三夜积聚的疲乏逐渐发散开来。我打了个哈欠,有只手将我的头稍稍拨了一下,我顺势倒向一旁,闭上眼,头枕着他的肩,酣然入梦。
6救援(1)
没等昆阳守军将领们商讨出一个结果,新朝的四十二万大军已经在王寻、王邑的率领下兵临城下,将小小的昆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站在城楼上举目远眺,但见旌旗蔽天,辎重盖地,滚滚黄尘,千里不绝。这种场面远比古装剧里人为制造的场景更具震撼力,看久了不免心驰神摇,产生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强烈恐惧感。
既然我有这种感觉,相信其他人或多或少也无法避免。
早晨的会议刘秀竭力反对撤军,可是没人听他的,他笑着退下。到如今兵临城下,王凤他们即便有心弃城,也已被彻底断了退路。
一群人抓瞎似的谈了一下午,眼看大军在城外列阵待攻,城内却还是没个定论。王凤虽然官位最高,却是个没多大主见的人。事到临头王常倒是显出其不同寻常的魄力,力主坚守。
众人争来争去没个决策,最后竟派人灰溜溜地请刘秀回去再议。
刘秀也不推却,再次发挥他烂好人的优点,只是去的时候却拉上了我。这一次,在场的大部分人虽然臭了一张脸,却没人再好意思开口轰我出去。
“坚守谈何容易,昆阳城中粮食储备不多,如何守得住?”
“等待援军,援军从何而来?定陵与郾城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与昆阳差不多。宛城久攻不下,更是抽不出人马来救援……在这里坚守,只是等死!”
七嘴八舌,乱得像锅粥。
王常铁青着脸坐在那里像是斗败的公鸡,完全没了主帅的威风。
于是众人将目光转向刘秀,一直缄默静听的他缓缓启口:“兵力粮草甚少,新军强大,并力抵御,方可破敌立功!如果分散溃逃,则势无俱全,必然被新军逐个击破。宛城至今未克,不能及时援救,然而一旦昆阳城破,新兵长驱直入,只怕一日之间汉军皆灭。诸位今日如何还能不想着同心协力,共同抗敌,反欲谋私利,保守妻子财物?”
刘秀说这话时不徐不疾,但是话中的分量却是显而易见的,毫不避讳地直指弊病。
王凤脸皮抽搐,冷声道:“谁无妻子?刘将军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你有何胆略,竟来指责我们?”
“对啊,素闻刘氏兄弟文武全才,可平时打仗也不见得你都是冲在前面……”
“你没老婆孩子,自然把话说得比谁都漂亮,现在可不是说漂亮话、逞英雄的时候……”
我气得牙痒痒,恨不能冲过去赏他们一人一耳光。
“够了!”身侧骤然爆出一声厉喝。我心里一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向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居然发怒了。刘秀怒目而睁,一双平时笑眯惯了的眼眸此刻凌厉地迸发出慑人的光芒,“谁说我无妻?”他伸手一把拽过我,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我最心爱的女子不顾生命危险前来报讯,你们视若无睹,只顾自身,试问你们身为堂堂男儿,难道胆魄尚且不及一女子么?”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把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震住,室内鸦雀无声。
我的一颗心怦怦狂跳,既为刘秀一反常态的凌人气势,亦为他的一番言论。
心爱的女子……真的,还是假的?
抬眼偷觑,刘秀与平时判若两人,眸瞳中闪烁着不同寻常的锐利:“目前城中只七八千人,势难出战。昆阳城坚池阔,易守难攻,闭城不出,可打一场持久战。只是城中粮草不济,最多能撑一月。当务之急是需派人突围出去,前往定陵、郾城召集援兵,或可解围!如此,何人坚守昆阳?何人突围求援?还请诸位将军计议,成国公早作定夺!”
烫手山芋丢还给王凤。
王凤愣了半天,环顾四周,终于涨红了脸憋出一句话:“昆阳,我来坚守!”
“我亦坚守!”
“我愿随成国公坚守!”
“我愿坚守!”
一时间众人纷纷投向王凤,再无人提议弃城而逃。
刘秀坚忍地沉声道:“昆阳生死,唯系外援,何人敢出城突围,求取救兵?”
这次居然没有人应。
刘秀踏步向前,手按腰侧剑柄,目绽精芒:“既然诸位都愿留守昆阳,那便请诸位齐心协力,死守昆阳!秀不才,独自出城,愿诸位保重,异日昆阳再会,与君同干庆功酒!”说完,转身欲走,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他目色迷离地扭过头来,我笑着冲他轻轻摇头:“傻子,你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