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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能不通过呼机台小姐直接发出就好了,要是能双向无线传输就好了。我哥说,你说的早就有了,叫手机短信。我说,不完全是,我需要这个小器材有个非常方便的键盘,输入中文。
柳青和我的时间能凑起来的时候,她开着她的Saab车到学校接我出去耍。
柳青的车里常常有几本三四百页一本的时尚杂志,堵车的时候,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页一页地翻,涂睫毛的广告、涂眼袋的广告、涂嘴唇的广告、涂屁股的广告、包裹屁股的衣服的广告。柳青说,除了我之外,她没有见过一个男的有耐心从头到尾翻完一本这种杂志,难道我就是传说中的妇女之友?我说,我受过良好的正规训练,慎始敬终,看了封面就要看到封底,看了头发就要看到脚尖,我喜欢杂志里飘扬的香水样品味道,我热爱妇女。
开车最常去西北,香山、八大处、圆明园。柳青老问,爬山会不会让大腿变得很粗啊。我说,不会,爬山首先让心情愉快,然后是活动全身筋骨消耗多余脂肪。满人入关之后,明朝的紫禁城都懒得扒倒重来,先将就着用,先着急在西山建这些游乐园,就是为了能就近时常活动,保持男人彪悍兽性和简强判断力。我们组织去承德避暑山庄,我见过康熙写的满文随笔,翻译过来基本意思是,野耍不可少,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今年还打了六百多只兔子,三百多只狍子,一百多头鹿,十多只老虎,干了好几百次姑娘,儿孙们,你们要效法啊。柳青说,你能不能把你自己的意思和名人名言分得清楚些啊?我说,难,小时候烙下的毛病,那时候写作文,如果引用名人名言会加分,我经常记不住,就照直写,马克思说:‘早上应该先吃早点再刷牙,而不是相反。’谁会去考证,不是马克思说的?后来柳青爬山上了瘾,性交坚持女上位,尽管下午有会,上午脚痒痒了也去爬。我上午没课的时候,常常被她拉着去。我受不了看她化着浓妆盘着头发穿着套装爬山的样子,每次我说,咱们在后山的大青松后面搞一搞吧,我喜欢把你弄得乱七八糟的。柳青说,我知道你一直想把我弄得乱七八糟的,我知道你想射在我头发里想了好久了,但是我不是禽兽,而且我下午有会,搞成我现在这种能庄重见人的样子,至少要一个半小时。我马上转换话题,说,解放军进城的时候,要是不动二环以里的古城,以现在的望京为中心,修建苏联式的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那现在的北京多棒啊。
如果留在城里,除了不定期出来的人艺老戏和各类小剧场话剧,柳青每周四必去北京电影厂洗印厂礼堂看两部没配音但是有字幕的内部外国电影。柳青说,她要培养国际化的忧郁气质和艺术气质,所以要多看外国电影。我说,你小时候不是在北京长大的吧,对中国历史没研究吧,这么没有自信?北京各路青年另类的一多半都在周四汇聚在洗印厂礼堂,开场前十分钟,鱼贯晃入,柳青没搭理我,狂盯着各种酷哥烂仔看,两个眼珠子不够用。我说,你这么盯着人家看,一直盯着人家到落座,难怪你从小那么多男朋友。柳青眼珠子继续忙,小声说,我小时候见了真喜欢的,就把我长满漂亮五官和头发的脑袋靠上去,除了中学的班长,我跟他说,算了,不靠你了,怕耽误你考大学。看完电影后,柳青基本要吃夜宵,基本要去有乐队的酒吧。我说,我就先撤了,病人生存率统计的COX模型还需要调整,拖了有一阵子了,现在都十点多了。柳青说,再坐一小小会儿,吃碗台湾牛肉面。五瓶燕京啤酒之后,柳青躲在阴影里一点点吃我的耳垂儿,说,你现在想不想把我弄得乱七八糟的?想不想射在我头发里?你不是劝我要学习北京姑娘吗?姐今晚就违反本性,舍身做次禽兽。
更多的时候是吃饭,我和柳青明确说过,我不喜欢见其他生人,我天生内向,见生人耗去我大量能量。柳青说,我有限制条件,我必须和某些人吃饭,我更想见你,但是我的时间有限,我只能把你们聚集到一起来。这些人都有肚子,都持续性抽烟,都夹个登喜路的手包,都不说自己是做什么的,开口多数都是,一两个亿的事情,就别跟我提了,累不累啊。这种场合,柳青都充小辈,持续性敬酒,我滴酒不沾,埋头吃饭。那个文化儒商时常见到,比较起来,他最有理想主义。他的套路是先狂吃,手嘴并用,然后喝白酒,然后借酒装醉,用大油手尝试摸柳青大腿,“我真的喜欢你,我心都碎了,吃不好饭,睡不着。”他偶尔主动和我攀谈,征询我妇产科专业意见,
“有人告诉我,挑老婆要用空可乐罐测试,如果一个女的能够非常准确地尿满一个空可乐罐而不洒,必是绝品。理由是,一定是窄屄。你专业,你说,有科学依据吗?”
入夏的一天,和柳青在首都剧院看完小剧场话剧《思凡》之后,我说我请客,去美术馆路口西南角的一家陕西面馆吃面,中碗五块钱,加牛肉八块,醋不要钱。柳青吃得热火朝天的,肉吃了,面吃了,汤都喝光了,临走递给我一把钥匙:
“这把房门钥匙你拿着,不想在宿舍睡了随时过去,你判断。我又把房子改了改,更舒服了,进门就能躺下。”
我把钥匙和呼机都别在腰上,走了两步路,仿佛过去被删去信息的鬼魂全都重新汇聚在呼机里,挺沉。
第十九章 三日,十四夜
一九九七年夏天最热的那个周六的晚上,我一个人坐在东单三条基础医学研究所七楼的自习室里,感觉人生虚无。
基础医学研究所是个按苏联模式建设的老式楼房,层高三米五,没有空调。天太热了,又是周六,原籍北京的学生都躲进自家的空调房间了,外地的,在宿舍半裸打游戏或者看闲书或者补觉儿,或者去医院医生值班室等有空调的房间去念《外科学》、TOEFL、GRE去了,七楼巨大的自习室里就我一个人。
尽管楼层很高,尽管没有火炉一样的精壮小伙子、小姑娘一个挨一个挤坐,尽管自习室里所有窗户都敞到最大,南北通透,和北面楼道的窗户对流,还是毫无用处。我坐在教室靠后靠窗的位置,没有一丝气体流动,汗从额头汩汩涌出,顺着脖子流进我穿的大号棉布圆领衫,在我胸前背后划出一道道汗水的曲线,最大最沉的汗珠子一直流到内裤的上缘,即使我不喝一口水,也没有一丝停顿的迹象,难道我是一口自发的泉水吗?挑了条最短的内裤穿,外面套着的短裤比内裤长不了多少,被包裹的阳具还是像狗到了热天的舌头一样,总挣扎着瘙痒着自己想耷拉出来,帮助释放些热量。放在课桌上的前臂和压在椅子上的大腿,半分钟不移动,极细极碎的汗珠子就渗出来,铁板烧上的油一样,把皮肉和桌椅贴面烙在一起。窗户外面,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一颗星星,路灯把天空映衬成土红色,天地污浊而混沌一片。听我们的结巴英语口语外教说过,他靠教英文和在酒吧唱乡谣混了五十多个国家和城市,只有在北京,他能明确意识到他呼吸的是什么。那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悬浊物,在半气体、半液体的基质里面,漂浮着肉眼几乎看得见的固体颗粒。
想着过去的三天,我感觉寒冷。
三天前,呼机叫唤,不是柳青,是我初恋的留言:忙吗?有空电我。我想,要是没有呼机,我初恋现在应该穿着那条白色的长裙、粉色的纱上衣,敲我宿舍的门。要是没有呼机,我打开门,我初恋的影像、淡香水的味道、楼道里实验老鼠饲料的味道,会像拧开水龙头之后的水一样涌进宿舍。
“怎么了?”我在胡大爷的宿舍管理办公室里打我初恋的办公室电话,她的办公室在距离我身体一千米以西的一个写字楼里,胡大爷戴着老花镜在读三天前的北京晚报,报纸上一个圆圆的饭盆油印子。
“忙吗?”我初恋很简洁地问。
“还那样儿,刚考完TOEFL,差不多应该得满分吧,和我们班女生甘妍打了赌,我要是满分,她请我吃饭,地方我定,菜我点,要不是满分,我请她,地方她定,菜她点。她自从上《内科学》就蔑视我,我忍她好多年了,这次是恶心她的好机会。这几天在准备GMAT,每天三个小时做一套模拟题,稳定在七百五以上了。和过去咱们打《沙丘》游戏类似,熟能生巧。毕业论文数据差不多了,六十几个卵巢癌病人,不到三年,死了一半了。你说,我怎么这么没用啊?我这种狗屄卵巢癌发生学论文做了有什么用啊?你相信有鬼魂吗?我最近有些相信了。我的病人都定期查一种叫CA125的非特异性癌蛋白,监控癌病的进展和治疗效果。前一个月,有个在我这里查了三年的董阿姨走了,我还是感觉每周三下午,她推我实验室的门,问我,‘这周的结果出来了吗?’说,‘还是很想多活几年,哪怕一两年也好,看完女儿结婚,再走。’说,‘其实我皮肤还是很好呢,从来不用什么化妆品。’我体重最近又减了十斤,现在不到一百二十斤了,我看这个活儿毕业之后不能干,再干下去,魂儿也保不住,命也保不住。”我都不好意思,即使是在电话里,即使是已经认识我初恋十年了,即使在小于一厘米的超微距内拉着她的手也观察过很多遍了,她在哪里,那里就成了个戏台,我的手心发热,小丑的帽子就套在我头上,我就开始上窜下跳,滔滔不绝,现演。
“还是牛吹。”
“实事求是。再说,你从来没夸过我,你面前,只好自己夸自己。”
“我没夸过你吗?”
“从来没有。我长得好看吗?”
“男的要什么好看?你能出来坐坐吗?”
“好啊。”
“附近找个清静些、好说话的地方。”
在北京,在王府井附近,清静意味着价钱。我坐在台湾饭店大堂咖啡苑,我初恋坐在对面,灰色的裙子,灰色的上衣,头发还是又黑又直,五官还是没一处出奇,按我老妈的话说,一副倒霉德行,典型的苦命相,我的心还是被一只小手敲击着,低声叹息。原来我以为,上帝设计男人心的时候,仿佛照相机底片,第一次感光之后,世界观形成,心这块底片就定形了,就废了,吃卓文君这口儿的,从此一见清纯女生就犯困,吃苏小小这口儿的,从此一见大奶就象甲肝病人想到五花炖肉一样恶心想吐。我初恋让我知道,其实上帝设计男人心的时候,仿佛油画布,第一次涂抹,印迹最深,以后可以刮掉重画,可以用其他主题覆盖,但是第一次的印迹早已渗进画布的肌理里,不容改变。
“我们单位有两三个处长、局长真烦人。”
“怎么烦你了?”
“总是拉着喝酒,喝完总要去唱歌,老说我唱歌好听,人不俗艳,有个副局长说,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暗香浮动。”
“这副局长有文化啊,还知道暗香浮动呢,比那个穿着军大衣冬天到上海把你招回北京的处长有学问多了啊。”
“他是公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局长,他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唐诗和宋词又不是你的专利,只许你用。”
“那你就暗着香,整天浮动着,熏死他,憋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