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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年后,对我父亲的葬礼几乎已经淡忘的记忆不可避免地重新恢复了。这时我已快到父亲死时的那个年龄,自己也当了父亲,有了一个8岁的男孩,即我最喜欢的第一个孩子艾萨克·牛顿,是以他从未见过的祖父的名字命名的。但是这一次我的这个儿子躺在棺材里,泪流满面的父母把最后一撮土撒到他的小坟墓上。
父亲的去世对我的内心世界有何影响?当然我的心灵受到了难以想像的巨大创伤。心理学家使我确信我已失去了获得安全保障和正常发展的基本条件——这种经历不会不对我的性格产生十分有害的影响。然而我得坦率地承认,在自我反省中我没有发现这种令人不安的后果。我们并不怀念从未实际拥有过的东西;也许,父亲长期缺乏对我们事务的过问以及由此使我们缺乏对他的亲切感,在某种程度上缩小了他的死对三个儿子的影响。另一方面,我童年时代的特殊性格是重大的灾难不大会压倒我,反而是家庭关系中的小问题(后来是精神病)使我不堪重负。在我看来,利昂、维克多和我一定感到要表现得像理查德·休斯①的经典作品《天真无邪的航程》中那帮孩子一样。当他们的一个领袖由于意外事故去世时,他的名字一夜之间在别人的谈话和意识中消失了。
我们要颂扬母亲明智的培育,她使我们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完全不依赖母亲的庇护,准备尽早承担社会的责任。逆境是痛苦的,但对人的磨炼是有益的。我们的损失是巨大的,但最终我们可以指望获得巨大的补偿。
随着父亲的逝世,我家的物质生活开始了新的篇章。这一章是漫长和令人消沉的,一开始就使我们陷入更加困苦的境地,使我们连续好几年在为避免生活进一步下降而斗争。我们的企业还有多种资产,主要是收藏的一些古玩,几千美元寿险,许多个人财物,包括家具和珠宝首饰在内。实际上所有这些财产在以后几年中逐渐耗尽。起初,我们做出了多种努力要把企业经营下去。父亲的大哥伊曼纽尔以及两个小兄弟曾经在他的指导下工作。毫无疑问他们是竭尽全力的,但结果却是完全徒劳无益。不久他们退出不干了。业务交给我母亲的兄弟莫里斯接管。他是一个工程师,公认的天才。后来他作为最早的“系统管理创造者”即“效率工程师”之一,在事业上卓有建树。可是他既没有吸引人的推销术,也没有我父亲取得成就所依靠的日常谋略。到年底左右,企业亏损很多钱,余下的存货只好卖掉,多少换回一点钱,而经营则完全停止了。
后来,母亲在自己的希望或绝望或者在别人劝告的带动下接待付费住客——用比较难听的话来说,就是开设了一家供食宿的客栈。结果这项事业也不成功,两年后放弃了。母亲还尝试在股票市场上进行一点投机。我记得她打电话给股票经纪人,询问“美国钢铁”的价格。她的帐户无疑很小,并且是和当时的联合证券交易所的一个成员一起做的。在那里,交易单位是10股而不是像纽约证券交易所里是100股。经纪人是我家的老朋友,但是母亲的微小业务是由他极其年轻的儿子经营的。因此我小时候曾经每天打开报纸金融版看“美国钢铁”股票的涨跌。尽管我对金融一窍不通,可我知道涨价时高兴,跌价时难过。不用说,母亲帐户上赚到的利润在1907年金融恐慌中一扫而光。此外,因为她开户银行的倒闭,母亲感到很大的不方便。
①理查德·休斯(1900…1976):英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牙买加的大风》、儿童读物《蜘蛛的宫殿》、广播剧《危险》等。——译者这倒不是说母亲在银行帐户上存了相当多的钱。但是不管她的资产有多少,她坚持有权用支票付款。这样做很容易,因为银行不要求最低余额,也不收服务费。后来我们住在布朗克斯的日子里,我记得我到银行把一张金额很少的支票换成现金。当我站在出纳台窗口等候时,我听到出纳员用不大低的声音问:“多萝西·格劳斯鲍姆竟要5美元吗?”幸而回答是理直气壮的。但这次经历无疑含有屈辱的意味,因为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或其他人几乎都没有想到许多年后,报纸的金融版对我来说不再高深莫测,而且爱空想、顽强和有学问的本尼·格劳斯鲍姆将成为华尔街的一个有地位的人物。而且任何人都没有预见到我母亲委托买股票的那家经纪公司后来的命运。让我们把时针拨快20年。经纪人的儿子现在全面掌权,他的父亲,一位老人,只不过挂了名。令人惊叹的是,这家小公司变成交易量可观的大企业,只因为它是1887年就创立的!
一间肮脏的鸽笼般的办公室已由一套装潢华丽的办公房所取代,这些办公室里安装了不计其数的电话机,精神高度紧张的推销员通过电话滔滔不绝地向成千上万个傻瓜灌输如何轻而易举地赚大钱,这些傻瓜的名字几乎都是从电话簿上随机挑选的。这家公司成了美国最大的“投机商号”之一。顾客委托的买卖实际上没有进行。作为垫头而缴纳的数万美元资金都被挪用——实际上完全被盗用了。
为了使诈骗成功,投机商号要靠不可避免的市场崩溃来销帐。本世纪20年代大牛市开始时,这种骗人钱财的商号大批涌现出来——政府当局、刊登他们浮夸广告的报社以及接受他们交易的纽约证券交易所都不可思议地漫不经心(或者做出比这更糟的行为)。因此他们才这样通行无阻。随着股市的继续发展,投机高手发觉自己的地位越来越脆弱。最后它们都关门大吉,了断对客户的掠夺。我母亲委托买卖的那家经纪公司的倒闭是最突出的一个。经纪人的儿子是入狱短期监禁的少数掠夺者之一。此后不久,他的父亲断了气——大家都说是悲痛过度的缘故。
在令人苦恼的几年里,父亲留给我们的钱全部用完或亏损掉了。母亲的首饰进了当铺,从未赎回。一个幸运的机会使我们摆脱了悲惨的生活,虽然并未摆脱蒙受的羞辱——母亲众多的兄弟姐妹中,有一些帮助我们度过了3年暂时的苦难。
我想,母亲及其三个孩子每月暂时靠75美元左右的收入生活,这对一位夫人来说——几年以前还一直是一幢大房子的女主人,有厨师、仆人和法国女家庭教师——生活水平已大大降低了。让我尽量精确地描述我的母亲,因为她是那么纯洁,无须任何虚饰。
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一位庄重高贵的太太,但事实上十分矮小,不满5英尺高。当她走在大街上,周围跟着三个长大的儿子时,就好像一块微小珍贵的宝玉,托付给强大的卫士照顾保护一样。她的稳重高贵一定来源于她自己当时短小的身材,来源于她总是保持尊严和体面。母亲不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美女,但是她楚楚动人,足以到处引来羡慕的回眸。直到76岁突然去世前,她一直保持了面貌的娇美和皮肤的细嫩。
母亲有许多优点,也有一些缺点。她最大的长处在于她的勇气和人生观。丈夫的过早逝世使她失去了除了孩子以外的其余一切。她并未显示自己对丈夫戈萨克的刻骨铭心的怀念,但戈萨克之后的任何一个男士她都不屑一顾。
尽管好几个男士提出同她结婚,而且他们在物质上都有不少可以打动人心的优势,但她都坚定不移地拒绝嫁给她不爱的人。大约在她守寡5年后,一个中年丧妻的男士积极地追求她,此时正是我家经济最拮据的关头。我们在长岛巴勒公园区与莫里斯舅舅一家合住一幢房子,我们明显地感到他们把我们当穷亲戚看待。那位男士接母亲去吃饭看戏。她自豪地带了一盒昂贵的巧克力回家——这盒巧克力在我们看来如同无数颗珠宝那么耀眼。不久她唤我们到一个议事的房间去,宣布已有人向她求婚,要我们考虑一下这件事,然后把意见告诉她。当时我们分别是16岁、15岁和14岁。虽然我们非常认真又得体地讨论了这件事,但我不好意思承认,我们内心里都为将来经济上可以摆脱贫苦而欣喜万分。我们很快作出决定,并向母亲说:“母亲的幸福是我们首先的考虑。如果这次婚姻能减轻您的许多负担,使您得到满足,我们根本不想阻挠。相反,我们欢迎生活中这一重大的变化,并且努力热爱新父亲,做一个有责任感的儿子。”
我们说完,母亲对着我们微笑。然后她以平静的语气对我们说她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已决定不接受求婚。也许那位男士是挺合适的,但她不爱他,并且觉得永远不会爱他。没有爱情她决不结婚,不论结婚有多少好处。我们无话可说,吻了她一下就十分失望地走了出来。
母亲不肯再婚是因为爱情重于财富。然而她的人生观既不是浪漫的,也不是不切实际的,更不是特别理想主义的,她的价值观是资产阶级的追求舒适。金钱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这不仅是为了获得生活必需品,而且更有趣的是,金钱是过奢侈豪华生活的关键,是在世界上出人头地的证明。她对儿子寄托很大的希望,在最苦的日子里,相信全家一定会时来运转。这个信念支持着她。
事实上,她比我们更有信心,有一件事可以说明。我快要中学毕业了;两个哥哥都已工作,每周最多可挣10美元。一家报纸的民意调查表明,一般工人如果以后每周能挣30美元,他就会十分满意了。母亲问我们觉得这种态度怎么样。我们一个接一个回答:每周30美元是相当丰厚的工资,不太容易挣到的,如能拿到这么多的钱,我们也就十分满足了。母亲看着我们,脸上的笑容带有轻蔑的神气。她说,如果我们的抱负真的像这样平庸,她就大失所望了。
母亲相当讲究享乐,喜欢精巧漂亮的东西,除非迫不得已,不愿意工作或全力以赴地工作。她常自豪地说,在娘家她是以“豌豆公主”的雅号出名的,因为她能在自己床上许多条褥垫下面找出一粒豌豆来,所以可以要求享受特权。但在丈夫去世后,她似乎一夜之间变得出人意外地吃苦耐劳、能屈能伸和善于应变。凡是该做的事她都肯做,甚至擦洗厨房的地板这种最累的活,她也不辞辛苦。她出门时没有钱打扮自己,对此她毫无一点怨言。
但是她也想出了把家务杂活交给儿子去做的办法。如果母亲睡得很迟,我们就得自己做早餐。她的习惯并不是养尊处优的高贵妇女所有的那种。天已经很亮——大约10点钟时——她才起床,到下午1点钟她又回房休息。起来后和回房前她要喝一杯茶。即使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茶里也总要放几滴奶油。我们小孩子不做午餐,但是要洗盘子、铺床和清扫地毯。我主要跑跑腿,就是说大多数时候是去买东西。
母亲设法保留了过去的一些小小的高档享受。她努力不要过分偏爱精致美味的食物,但是她无法抵制某些食欲。她不时地烤一炉可口的小饼干,因为加了黄油,所以又松又脆。这种饼干成本很高,她说服自己,对于吃惯粗食物的一般男孩来说吃小饼干太精致细巧了。所以她把饼干装在一个马口铁罐头里,罐头藏在大衣橱里许多女内衣当中。这个大衣橱曾跟随我家多次搬迁(放在汗水淋漓的搬运工背上搬迁的)。我强制自己一次偷吃一块小饼干,一周不超过两次。但是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