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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哥哥、窈莹;
那年、那月、那时,不知愁滋味
初尘见倾之闭目良久,心下担忧,微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倾之睁开眼,侧头对她一笑,回握回去,“走。”那飞扬的神采令初尘眼前的一切都鲜活了起来,任他拉着,踏着被小雨薄薄湿了一层的石板街,走进锦官城——二十年前如她一般青春年华、岁月静好、芬芳精致得不可再夺的商雪谣的梦
倾之步履轻快,白色靴子前缘微染了淡青色泥印,如水墨洇开;初尘随后,精灵小巧的粉白绣鞋从裙摆下探出来,“争先恐后”地一睹锦官城的人情风物。长裙红色,裙摆处颜色渐变,好似层层叠叠被风吹拂开来的野蔷薇,下垂的衣料,起来,又重重落下,像是雨后硕大的饱满的花瓣,一颤,便能落下水来。
天是晴的,地上却还拢着轻雾,雨气绕在膝间,如云似带。
倾之、初尘结伴在前,行已、小花儿紧随其后,只有颜鹊,他将马交给行已,独在朝君门外,抬头复又望了一眼门上谯楼——十年前,高楼星辰,月光萧杀,正是花少钧的托孤之地!如今重到,物是人非,心头不由泛起一丝将入秋的凉意。
“赵师父”
颜鹊一晃神儿,见是头前小花儿落在人后,转身定定地站在那里,捏着裙带咬着嘴唇疑惑地望着他。小花儿这一声也引得倾之、初尘和行已纷纷转过头来。颜鹊心虚,仿佛有种大人的心思被小孩子看穿的尴尬,于是漫不经心地挑挑眉,慢条斯理地抻抻袖,不紧不慢地踱着四平八稳的方步跟上众人。
倾之和初尘微斜眼目,余光一碰,默契地低头吞声而笑——不知师父(舅舅)因何事走了神,每回被发现神游天外,他总一本正经地端起架子,神态异于往常,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两人笑着,头越往一处挨,几乎抵在一起。
颜鹊瞧见徒弟和外甥女的小动作,眼角抽搐了一下,然而无可奈何,只好视若不见。他已越过倾之和初尘,却又着意停下,侧倾着肩膀低声道:“收敛些,光天化日的。”而后报了仇似的,充满快意地扬长而去。
倾之和初尘抬起头看着彼此,眨眨眼,又愣,又羞,又窘迫:师父(舅舅),您多大的人了,跟我们计较?
“收敛”些的倾之正容正色,用力握了下初尘的手:别笑!却换得对方一瞪眼,更用力握回去:你敢管我!倾之“惟妻命是从”:不敢
实在看不下去两人眉目传情、暗送秋波,一旁茶楼上凭窗而坐的去罹撩起衣襟,一个鹄子翻身,跃下楼来,唤道:“大哥,三弟。”
倾之见是去罹,抱拳行礼,这才松开了初尘的手。
行已面露惊讶,“去罹,你不是去了,怎么”
“怎么会在这里?”不待行已说完,去罹一笑,边牵了行已手中的缰绳,拉过颜鹊的坐骑,边道,“本以为你们会快,便打听了条小路,抄的进道,没想到竟比你们早了。我就在这茶楼等着,已快半月了,你们也太慢了些。”
行已不介意兄弟的抱怨,如实道:“倾之有伤在身,不敢走得太快。”
“是吗?”去罹蹙蹙眉,打量倾之和他身后的初尘,“我倒瞧他好得差不多了。”倾之回头看看初尘,后者略略不好意思起来。“咳,”颜鹊干咳一声,环了手臂在胸前,解围道,“正口渴了,上去喝茶。”说着举步进了茶楼。
这间茶肆开在朝君门内不远,入城的人大都选择于此歇脚,驻守城门的黑甲军换班后也多在这里聚一聚,喝喝茶,是以生意颇为兴隆。去罹同行已安顿好了车马,引着颜鹊等人上了他包下的隔间——二楼临街处——不错的位置。
六人依次坐定,碍于茶楼人多眼杂,大家只捡着路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末了去罹道:“我来了这些天,也都走熟了。”边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划了“王宫”两字,问倾之等是否要去。
颜鹊皱一下眉,仰头喝空了茶杯,“我累了,先找间客栈休息。”
与行已对一下眼色,倾之道:“也好,那师父歇着,我们再逛逛。”
颜鹊点点头,如此说定。
锦都王宫门前的大街名曰“冲华”,东西宽阔,南北绵长。王宫前朝□,锦都灭国后,前朝宫殿已被拆除,□依然保存,与前朝之间由一条东西长街隔开,街口有黑甲军把守,寻常人不得擅入。
“瞧。”去罹指着远处的黑甲军,“可不好进呢。”
行已气道:“商晟既下旨将王宫赐还,他们这算什么意思?”
“恐怕他们并未接到钰京的旨意。”这倒在倾之意料之中,“所谓‘赐还王宫’、‘食邑三千’不过是表面文章,大哥还真指望商晟会好心到让我们‘衣锦还乡’?”
“你的意思是钰京并未向锦都打过招呼?”
倾之道:“招呼想必是打过的,但只是知会他们我们要来,却不要他们理会。若我们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倒是自讨没趣了。”
“那不是说话不算话?”小花儿义愤,她自小被殷绾熏陶教导为人需言而有信、一诺千金,哪里知道这世上掌权的、做官的最是没有真话。譬如,能如蒙百无十句中有五句做真已算忠厚,如狐韧不欺天、不欺人、不欺心,当属异类。
倾之算计商晟在前,后者吃了暗亏,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此番算是扯平。况且他十几年隐匿身世,哪天不在说谎?谎言和欺骗不过是谋生的手段,未必就真的不够高尚。但他喜欢小花儿的单纯,于是笑着保证,“将来我有办法让他算话。”
“将来?那眼下我们进是不进,怎么进去?”去罹瞅着倾之,等他拿主意。
“非走正门吗?”初尘提醒,又问倾之道,“总会有偏门侧门旁门后门吧?”
王宫最不起眼的门直通马厩,当年颜鹊带倾之和璟安离开时走的就是那里,思及此处,倾之心下便有抵触,踟蹰了一会儿,才道:“走,我知道后面有路。”
荒废。
昔日挟翼马吃草饮水游弋之处,如今衰草连天,野兔做穴,草木深深,未知国破。穿过人高蓬草,就是王宫花园,池塘淤塞,夏天过多的雨水漫出湖面,汪洋了半个园子,荷花败死,原生于沼泽泥塘的芦苇侵占了水面,白花花一片蒹葭。
往昔胜景,不可想象。初尘并非没有见过荒弃的宅院,却没有哪里有这般触目惊心,看得人心荒芜,悲凉之感如野草疯长。眼睛涩涩的,直想流泪——她尚且如此,何况倾之?偷眼瞧他,后者抿直唇线,面上不带任何情绪。
“倾之,路不好走,你背我吧。”初尘拎着裙子,无处下脚。
倾之表面平静,脑子里却忽而是父母兄长的笑容笑语,忽又是爹娘之死、长兄之亡;忽而是躲避追兵的日子窈莹天真无邪的眼神,忽又是帝都之内他远远瞥见的傲慢不可一世的身影;又忽而是母亲整理他幼年衣物时笑着说那是舅舅送他的礼物,忽又是商晟站在帝国之巅,俯视着踏过的累累白骨,冷若冰霜
“倾之,你背我吧。”一声不应,初尘撅着嘴,又喊一声。
倾之这才回过神来——若非她唤他,他大概真要被大爱大恨交织错节的噩梦魇住,醒不来了。见初尘裙角被泥沾污,倾之也未多想,矮下身子将她背起,动作又熟练又自然,显是背习惯了。行已见状,也背起小花儿——这泥污湿滑之地,她们穿着长裙,确不方便,万一摔了,更是麻烦。
初尘伏在倾之背上,将头歪在他的左肩,把轻轻的呼吸送进他的耳朵,右手搭着左手,交扣在他胸前。
倾之领会了初尘的心意,年轻的脸庞在阳光里的芦花下泛起柔和的光泽:总是如此,背上沉沉的,心里就分外踏实,就像初初漂泊的那些日子,扛着窈莹,就好像背了家在身上。后来丢了妹妹,他的肩上变成了破晓,是从那时开始吗,变得隐匿真心、变得工于心计、变得学会用谋略和宝剑——软刀硬刃去解决问题,直到在渤瀛遇到她、喜欢她,背着她摘树顶的花。
渤瀛的春天,桃花灿烂。
“高些,再高些。”初尘伸长了右手,左手撑着倾之的肩。
倾之向上驮了驼她,拧着脖子向上看,阳光洒下来,人面桃花。见她指尖触到花枝,他故意矮下身子。
“唉——唉——”初尘抓了空,身子因为惯性往前倾,趴在了倾之背上。
倾之嗓子里咯咯坏笑,肩膀颤抖。
“你故意的!”粉拳落下。
锦都王宫虽不似帝都宫阙如峦,却也不小,一时半刻难以走完,况且想必他处也一样是乌鸦筑巢、藤缠树死,完全的面目全非,不复童年记忆,看了只能平添伤感,于是倾之只带众人去了三处——绾芳宫、筱竹轩、回雪殿。
花少钧希望雪谣的舞殿如北方辽阔的原野,没有边界,没有阻碍,可以一望无垠地把思绪伸向远方的玄都、北方的天空,所以回雪殿没有殿门。风吹进来断草枯枝,却也总将浮尘吹散,玄黑色的大理石虽不复往日日日洒扫的光洁,却已是整座王宫里最最干净的地方——干净得一滩黑红的血迹,至今尤见。
屋顶彩绘的牡丹,朱红剥落。
在来回雪殿之前,倾之的心情是矛盾的,他不知道父亲的尸体有没有人收殓,他希望父亲入土为安,更害怕看到记忆中英朗高大的父亲只剩一具白骨,可是又强烈地希望他就在那里——那次毫无准备的离开即是永别,他多希望再见他一次——哪怕是一具再也不会对他说话、对他微笑的白骨。然而只是血迹。
从踏进回雪殿的那一刻,倾之的双足像被什么牵引,却又像带着重镣,举步维艰。眼睛里慢慢溢满泪水,模糊了视线,放任自己看不见殿角堆积的尘埃枯叶,看不见风中张悬的蛛网和腐败残破的碎锦,一任耳畔的欢声笑语欺骗自己。
大滴的眼泪重重地砸在地上,他低下头,望着血迹——那是父亲的血,他甚至可以想象血从他身体里流出时的温热——“砰!”直直跪了下去,大理石和骨骼碰撞出碎裂的声音。倾之伏在地上,用满面的热泪融化凝固的鲜血。
娇细的啜泣与倾之低沉的哽咽此起彼伏,连在一起,初尘侧头看时,小花儿已是泪流满面。“别哭,别哭。”她将小花儿揽在怀里轻轻拍打,柔声安慰,说着却鼻子一酸,盈眶的眼泪也止不住落了下来,滴在手背上。
初尘以为此情此景,无人不动情,无人不伤感,有关的没关的人落泪都在情理之中,可她这次却错会了小花儿的心情——她哭,不是因为她同情倾之的身世和遭遇,而是真的觉得难过,那种属于自己的难过。
客栈。夜阑人静。
倾之、行已和去罹聚在一起。倾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显而易见,商晟不是真心封给他爵位和食邑,而他也不愿无功受禄——这“功”指的是对锦都百姓的“功”,而不是对商晟的“功”——所以暂时并不打算声张,只在城内租间独门独院的宅子,安顿下来,从长计议。接下来有三件事办:一是了解百姓疾苦。在回锦都之前,倾之就耳闻锦都租赋徭役重于别处,此番详细调查,由他负责;二是子归山究竟头目系谁、有何背景,是欺压良民的山匪,还是抵抗黑甲军的义民,来龙去脉,由去罹去查;第三,既已回了锦官城,不能过家门而不入,以“公子”身份“命令”行已明日一早必须回家探望双亲,其他任务,回来另行安排。
去罹没有异议,倾之拿出“公子”的身份,行已也不好拒绝,况且他也实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