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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变幻,姽婳的女子宽额高髻花钿绯红,空洞的眼睛却深深地连着天,看也看不到尽头。她展开双臂,从云端跳下。云渐淡薄,人像,慢慢消失。
他又看到了她——烨滥王妃!醉了?眼花了?做梦了?还是归心似箭了吧。不知凤都有什么特产,改天问了师父,给初尘和小花儿带回些去,哄她们开心
渤瀛。初尘此时却是得了场怪病。
奉火节后,多穆依约派遣向导随倾之入山寻找失散的虎贲军。倾之暗示多穆白姜妖言惑众,不可姑息,有北伐失败的惨痛事实在前,倾之破解诅咒之谜在后,白姜的谎言不攻自破,然而多穆碍于族人不明实情,无法对白姜下手,故与倾之达成秘密协议——令白姜与他同行,事成之后,由倾之手刃白姜。焱部自此不设祭司,政令全出族长,也是借机消除了部落内部阻碍族长施政的最大掣肘力量。
倾之带着向导在山中寻了整整三月,实是不愿放弃任何可能生还的同伴,然而近二十万大军,生者不过三千。所幸颜鹊与行已还都活着,所幸元帅左都安然无恙——仗虽败了,但倾之自信只要左都还活着,他就有翻盘的机会。
去往海都的官道上,斜风徐徐,两骑并行。熬过了六月的酷烈,挺过了山南的流毒,经历了去罹的命悬一线,目睹了大军的全军覆没,一身墨绿衣衫,跨棕色骏马,佩夺魄宝剑的颜鹊忽生出些九死一生,恍如隔世的感慨。
正是踏青的季节,马行得不快。
“况后去罹死了吗?”白姜用布裹了脸,又带了黑纱帏帽。
颜鹊愣了一下,“婆婆何出此言?”
“你只要告诉我他死还是没死。”白姜的语调没有起伏。
“没有。”颜鹊思忖着问,“婆婆知道去罹受伤了?”
白姜淡淡道:“那箭是我放的,没有要他的命,可惜了。”驱马行了一阵,拨转马头,见颜鹊勒住坐骑不前,“怎么了?”白姜不悦。
“为什么?他是我的徒弟。”惊讶、愤怒、不甘:为了复仇,他心甘情愿对她言听计从,可她怎么能伤害他身边的人?还如此轻描淡写?
“徒弟?”白姜哼笑一声,“我只知道你是他的杀父仇人,我只知道这世上未有杀父仇人近在眼前而不动杀念的道理。”
颜鹊的心猛然一缩:不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见颜鹊眼中闪过痛苦与矛盾,紧抿着嘴唇,剑眉深蹙,白姜又语重心长道:“我这也是为你好,你不杀他,早晚他会杀你,听我一句劝,找个机会,除了他。”
颜鹊闻言猛地抬起头来:除了他?
白姜点了点头:当断则断!
紧握缰绳,嵌进皮肉,“你若为我好,从今往后不许再动去罹一根头发!”
“颜鹊!”
“婆婆!!”
倾之、行已与左都余部同行,至彤梧北关,左路往钰京,右路往海都。倾之与行已欲辞左都,回转渤瀛。左都叹道:“此战若胜,左某尚要挽留二位,奏明陛下,论功行赏,只是如今唉”摇摇手,“你们一路顺风,早回故里吧。”
倾之、行已对视一眼,倾之问道:“元帅有何打算?”
左都虽败,却不愧其百战名将之盛名。在彤梧城稍事整顿后,三千余部新衣新甲,臂裹白巾,军容整肃,行止一致,不见凄凄之色,却有沉沉之哀,令人心之肃穆,敬意油然而生;左都本人,半白头发用象牙发簪绾起,髭须打理得一丝不苟,虽面容清瘦,身材却高大魁伟,如岳如峰,丝毫不失大元帅的威仪。
“我手下这三千儿郎,我还要把他们送回家去。”左都避重就轻。
“那元帅自己呢?”倾之追问。
左都扬眸看了倾之一眼,叹了口气,望向北方:全军覆没,有辱使命,不管是军法还是国法,他难逃一死,与其受尽刀笔吏之辱,等陛下赐死,不如刎颈自戮,以死谢罪,也好保全名节,保全左家保全陛下——毕竟死人不会泄露秘密,他会销毁那封密旨,将好大喜功,冒然发兵的罪名一人抗下
“元帅,”倾之压低声音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左都看了看倾之:这少年的智谋他一向欣赏,难道他有妙计能活死局?
一世英名,毁于一战,左都也有不甘,他吩咐左骐令士兵在道旁休整待命,与倾之交换个眼色,两人策马离开队伍,向前行了约三射之地,拐入道旁树林。
倾之开门见山,抱拳道:“元帅,赵青只有一事相询,望元帅如实相告。”
左都略一沉吟,“你说。”
“发兵凤脊山南到底是您的主意,还是钰京的旨意?”
左都眼中瞬间杀气暴涨,险些拔剑相向,杀人灭口。
倾之不惧,续说道:“元帅身经百战,不会不知道冒然进兵的后果,可您仍是不听劝阻,‘一意孤行’,赵青一直想不通个中原由。直到前几日大公子对陛下撤回二公子驻守凤脊山北以备接应的守军颇有微词,而元帅严斥大公子时,赵青豁然开朗——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的命令能让元帅不惜一切的服从,那就是陛下。”
左都微眯双眸,冷冷盯着倾之,良久,全身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他道:“你知道吗,你的脑袋险些就不在脖子上了。”
倾之却是松了口气:能让左都动了杀机,显然证明他所料不误。
“如此,赵青能否有幸一瞻圣谕?”
左都笑了笑,“不必了,陛下英明天纵,从来都没有下过那样的旨意。”世上只有与臣争功的君,未曾有委过于君的臣,进一步讲,君辱臣死,为陛下遮丑是臣子的本分,退一步讲,无关忠与不忠,荣辱成败皆虚名,全家老少的性命才最攸关。既然进退唯“死”,何不当那诏书从来就不存在?
“可如果那道圣旨并非陛下所敕呢?”倾之一语惊人。
“什么意思?”左都眼中厉芒闪过。
倾之道:“我曾听左先锋说元帅派去云螯请旨的虎贲军在回京途中遇‘山匪’袭击,全军覆没,您久不见回音,二次请旨,才请到了南征的旨意。您不觉得这其中另有蹊跷吗?什么样的‘山匪’胆敢伏击官军?还剽悍勇猛至此?”
左都沉思:他并非从未起过疑心,只是当时忙于整军备战,无暇顾及。
“元帅不觉得这次南征从一开始就不顺利吗?”
“你的意思是”
“赵青怀疑有人矫诏,陷害元帅!”
左都蹙眉,细想当时情景,确实疑点颇多:传诏之人他并不熟识,照说如此重要的密旨,陛下必遣心腹之人,若是陛下心腹,哪有他左都不认识的道理?
难道是他?左都心道:左韩两家势力此消彼长,由不得他不生疑惑。
倾之见左都见疑,并不明指韩嚭,以免左都反而疑他,只道:“元帅,只要您握有‘圣旨’就不必担心,是非曲直,相信陛下面前必有公断。”
“若那果然是陛下的旨意呢?”左都仍不能肯定。
“是真是假,细观便知。”假的就是假的,不信留不下任何蛛丝马迹;若是真的不管怎样,不能放弃这一线生机。
左都迟疑片刻,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只一掌长两端□的铜管,递给倾之;倾之双手敬纳,拔开管头,向掌心轻投,却哪里有密旨,只有一捧纸灰!
“怎么会!这明明是”左都大骇,惊得目瞪口呆。
倾之亦是始料未及,“这密旨元帅一直贴身保管,不曾假手他人?”
“陛下密旨,岂敢轻托于人?”
“也无旁人知道?”
“不曾泄露,连我的两个儿子也不知道。”
“元帅最后一次取观密旨是什么时候?”
“发兵凤脊山南之前。”
“元帅,”倾之长叹,“我们中计了!”
左都面沉如水,“你是说有人在密旨上做了手脚?”
“我听说用特殊的药水浸泡,纸张极易腐败,如此既用假密诏骗将军发兵,又可销毁物证,如果那人行事谨慎,想必也不会留下活口。元帅‘奉诏’歼灭焱部,若胜,则加官进爵,无话可讲,矫诏之事另查;若败,则身死谢国,千古沉冤。”这招不可谓不歹毒,却无形中帮了倾之——左都一旦被激怒,岂肯干休?
左都阴沉着脸色:难怪古人说“将在外,权臣于内,征伐之事未有胜者”。他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前有敌人明枪,后有政敌暗箭,岂有不败之理?
倾之见火候已到,故作迟疑,面露“不知当不当讲”之色,“恕赵青多言,元帅在朝中可有对头?”点到为止。
对头?左都冷哼一声:他与韩嚭不合由来已久,不过碍于陛下的面子,彼此心照不宣地神离而貌合罢了。没想到他竟咄咄逼人至此,简直欺人太甚!死于战,亡于天,虽长嗟而无尤人怨天,但被政敌斗死,叫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左都深吸一口气,重重呼出,计议已定,面色如常,“此事我已有计较。”
倾之知道无需多言,只道:“元帅保重。”
倾之、行已辞别左都,去往渤瀛。路上行已听倾之将他与左都的对话及推测如此这般一说,沉思片刻,问道:“真的是韩嚭?”
倾之将破晓担在肩上,手搭在剑上,两腿轻夹马肚,一摇一摇,走得悠哉悠哉。他望望天,很不负责地说了句,“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行已吃惊。
倾之将剑取下,挂到身侧,解释道:“我只知道韩嚭与左都素来不合,但左都有没有得罪过别人,有没有其他人想置他于死地就不得而知了。”
“可左都怀疑的是韩嚭,万一不是他”
倾之笑叹,“韩左两家争宠夺利不是一天两天了,认真计较起来嫌隙仇怨多如牛毛,再添一桩也不疼不痒,大哥担心他们做什么?”
行已笑笑:也对,是他多虑了,他们只要左都保住即可,那对头是韩嚭还是韩喜又有什么关系?不过“你确定左都能逃过此劫?”
“我——”倾之拖长了音,“不知道。”
“你又不知道?”行已忍不住翻白眼。
倾之道:“左都看起来虽不像韩嚭那么醉心名利,但我有种感觉,他要真耍手段,未必不是韩嚭的对手,况且他追随商晟多年,不念功劳,总也念苦劳吧。”
“万一商晟不念旧情呢?”毕竟身为人君,不能只顾私情。
“那”倾之勾唇一笑,满不在乎道,“那只好当我们做了白工,接近商晟之事还得从长计议,或靠岳父大人‘提携’啰。”
岳父?行已一怔,啼笑皆非,“人家还没把女儿嫁给你呢。”
“欸,他不把女儿嫁给我嫁给谁?”倾之理直气壮,说完策马冲在了前面。
行已望着倾之,不由笑了起来:难得公子有这样的兴致,也难怪,与初尘小姐分别一载有半,归心似箭啊。不如这次回去就禀明师父,将公子与初尘小姐的婚事办了,这事宜早不宜迟,想必王和王妃泉下有知也会高兴。想着不由喉头一紧,险些落泪。情绪积于胸不能不发,行已长啸一声,扬鞭打马追倾之而去。
满目春山,两骑飞驰,渤瀛,越来越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快回来了,O(∩_∩)O~
牧鬼节
【章十四】牧鬼节
黄昏时分,日薄西山,天色将暗未暗。
行已□点苍骓也是难得的好马,奋四蹄,疾如风,飞驰而过,犹如闪电青光,然而比起有挟翼血统的踏云总是稍逊一筹,落在后面。见天色已晚,而倾之策马飞奔没有停下的意思,行已在后大喊,“三弟,等等!”
倾之旋即一拉缰绳,疾驰中的踏云长嘶一声,两蹄腾空,几乎将整个身子竖了起来,后蹄急刹不住,滑了一段,卷起三尺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