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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过气来,连城试着喝了第二口、第三口,说来这酒味道虽冲,却冲得人眼明鼻畅,筋脉舒活,身体也热乎起来。连城笑对逢春道:“你也喝口尝尝。”
逢春不饮,而是狐疑地盯着老人的双眼,问道:“老丈是这河上的艄公?”老汉点头。逢春又问:“可你的眼睛”——看不见,如何摆渡?
老汉大笑,“公子,我在这娆水上摆了一辈子的船,看不见,也摆得。”
连城喝着酒,余光瞟了逢春一眼:你也太过谨慎了吧。逢春却仍不放心,问道:“老丈家住哪里,这么大的雪,既摆不得船,为何不回家去?”
老汉又笑,侧身拍拍卷起的被子,“此身安处是吾家,我就住在这船上啊。”连城听了环视船舱:将案几竖起,草席一拼,果真就能睡人了。
“那你的家人呢?又或病了怎么办?”
“咳。”连城轻咳一声,提醒逢春别太过分。
老汉倒不介意,“家里只我一人。病了?莫说是病了,就是死了又如何?”
“如何?”这回倒是连城好奇——因老人说到“死”时的豁达气象。
老汉笑问,“公子说江里的鱼死了会如何啊?”连城蹙眉。前者自答道:“鱼在水中生,水中长,死了自然也就烂在水里。天地之大,吾岂亦非一鱼乎?”
连城眼中一亮:这老人,不太一般。
老汉目盲,却仿佛看得见连城领悟的神情,欣然一笑。“鱼还要炖会儿,我睡一觉,你们自便吧。”打了个哈欠,展开被子,倒头就睡。只片刻鼾声如雷。
连城与逢春相觑:逢春怨连城乱跑,遇到怪人;连城倒觉得是段奇遇,自倒了酒,端着粗瓷大碗倚着船篷往泥炉边靠了靠,闭目听雪
白姜被杀的消息一传开,丹阳卫果然乱了。端木楸带头为白姜喊冤,说她这些年为凤都尽心竭力、鞠躬尽瘁,诘问母亲白姜“何罪之有”。他振臂一呼,更引得一群人大喊“我等不服!我等不服!”,声言一定要为白姜讨个说法。
母亲先是道:“白姜挟我母子操持大权,假我之名号令凤都,以下犯上、恃强欺主。令出她口,竟无我置喙之处。鲁莽行刺,致我凤都儿女身死异乡。凡此种种,我只见其野心私欲,何来为凤都尽忠?今日我杀此贼,诸位既奉我为王,有何不服?”又对剑拔弩张的两方道:“你们各成一派,离心离德,怎能成我复仇大业?白姜明知如此,不加阻挠,反推波助澜,挑起不合,欲借诸君之力架空于我,取而代之。今诛白姜,望日后诸位戮力同心,共谋复国!”
母亲虽义正辞严,端木楸等却不肯罢休,直到舅公站出来说“王上所言极是,杀白姜,是为了固王权,杀白姜,亦是为了齐人心”,方才平息众怒。
当然,连城被担心他“再生事端”的母亲和舅公关了起来,这些事都是后来听端木逢春说的。讲到最后,逢春那小子眉飞色舞,“你是没瞧见我叔叔见殿下支持王上时的表情。”——他叔侄二人私下情同父子,只是各为其主罢了。
就这样,在颜鹊的支持和节制下,一场干戈化于无形。但对连城来说结果却不全如人意,因为他被“赶”了出来——母亲的意思,还是让他避避风头。于是带着同样想“避避风头”的端木逢春,连城北上。不过他此次出来倒也并非闲逛,他想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老汉一直睡着,连城等得无趣,便踱出船舱立在船尾呼吸清冷的雪气。雪片轻轻落在肩头的时候,整个人也跟着静了。这场雪落得突然,江岸才结薄冰,江心并未封冻,大雪纷落的同时江面却水雾溶溶、气蒸云蔚。隔江眺望,娆水之北起起伏伏的七嵕山余脉犹如银蟒。再望,山连雪,雪连天,苍灰肃静
转身欲回时脚下触到一物,连城蹲身拂开落雪,竟是张琴。握着琴首琴尾端起,翻腕一扣,掀掉积雪,又用袖子拂拭——那几乎已算不上张琴了:琴体开裂,墨漆剥落,琴弦也只剩下两根。不知有怎样的际遇,竟如此落魄。
抱琴回舱时逢春“扑哧”笑出声来:那琴真像只“秃毛的鸭子”。连城白他一眼,坐好之后定神拨弄了两下。音散而涩,听不出究竟是什么音。
“嗯——”老人发出长长的鼻音,砸吧砸吧嘴,醒了。
“这琴只有两根弦了”连城竟不知自己是在陈述,还是疑问。
老汉坐起来,抓了抓蓬乱而稀疏的头发,“前两天还有三根呢。”又道,“你把它拿进来了?我正打算天好了,晒干了,劈了当柴呢。”
“焚琴啊。”逢春低讶。就连他这不怎么懂风雅的人也觉得此举实在有伤风雅。偷眼去看连城,却发现自家少主竟抚着残琴若有所思。
“鱼好了。”老汉喜道。正这时听外面有人唤:“老人家。”
连城掀了眼皮,懒懒地觑一眼逢春,抬起按在琴上的手摆了摆,示意他去看看来者何人。逢春不乐意地撇撇嘴,却仍是挪过去掀起草帘。风雪趁机而入。
岸边抱琴的少年身穿蓝衣,披玄色披风,立在流风回雪之间,发丝飞扬。
逢春惊得差点没把眼珠瞪出来,看看舱外的少年,望望自家的少主,嘴唇翕合,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连城瞧逢春神情怪异,俯低身子向外望去——一外一内,一立一坐的两人四目相对,竟是一般模样,一般神情!
一刹那,两生花开。
“是金公子吧?”老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是我。”来者上船,掸掸肩上落雪,俯下身子,钻进舱内。
老汉递了碗酒,笑道:“天寒,暖暖身子。”来人不推辞,接过来,坐在老人身侧喝了几口——连城见他眉心微蹙,倒也似喝不惯的样子。
“金公子因何去而复返?”老汉笑问。
那人揭开套子,将琴放在老人膝上,笑道:“老人家弹弹看。”拿起老人的手,放在琴上。老人目盲,眼睛里流露不出感情,但见他表情一滞,粗糙大手颤抖着来回轻抚。那人在边上看着,只是微笑——连城一个恍惚,仿佛此刻掀开帘子眼前就会是徐徐春风,红了桃花,绿了杨柳。但想到自己的脸上若是露出这样的笑容连城不自觉的眉梢抽动,心觉怪异,差点忍不住去摸自己的脸。
末了老人“哈哈”一笑,起手弹道:“非兰为桨,我渡四方;非桂为棹,我溯流光;以阴以雨,以日以年;夫雪霏霏,歌酒舟中;夫雪扬扬,我钓寒江”
许多年后连城都不能忘记这陶然于山水之间的老者。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江水,春钓桃花鱼,冬饮寒江雪,是真隐士,真智者。
那人也跟着轻声附和,等到老人停下才问,“老人家,用这个来抵船钱,可使得?”似担心对方不接受,又补充道,“镇上买的,不值钱。”
老汉先是一怔,继而连道:“使得使得。”喜得合不拢嘴。
那人这才转过身来,对连城拱手道:“在下金朝。”正是奉旨南下的花今朝。
连城还礼,“原来是金兄,在下连城。”又介绍逢春道,“这是我的家人。”逢春尤震惊于两人绝似的面貌,只木木地点头。今朝与连城笑笑,都不理会。
今朝对连城解释道:“前日老人家渡我过河,恰巧我身上没有带钱”还未说完便被老人的笑骂声打断,“你们这些富家子身上只有金银,可我要金银作何用处?我一个老瞎子,钱多了还怕人抢呢。”连城抿嘴偷笑,却听老人转对他道:“你们也一样,没有铜钱就不用付账,只当是他请你们,这张琴绝对值了。”
挨了“骂”的今朝与连城默契地相视而笑,眼神一碰,却又同时收住笑容,脸上尴尬——毕竟对着好似照镜的一张脸,彼此都不适应。
“咳,”连城转移话题,问道,“老丈,不是说鱼好了吗?”
“好了好了。”老人道。连城见他要起身,忙道:“我来。”就用喝酒的碗改盛了鱼汤,边还转身问:“金兄也来一碗。”今朝笑道:“我不饿。”
连城蹙眉,心道:又不是只有饿了才吃东西。但见对方虽与他一般长相,却沉稳安静许多,度其涵养气质,想必出身钟鼎世家——食有时,规矩得很。心下轻“哼”一声,腹诽对方正儿八经、不够真性情,便也不再相让。
寥寥无话。今朝坐了片刻便先一步离开。连城卷起帘子望着风雪中消失的背影,雪花划过唇边,勾起一个笑容,头也不回地对逢春道:“暂不过江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山寨版标题——俩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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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
【章八】双城记
彤梧是一座无冬之城,她的位置并不十分偏南,但环绕四面的丘陵却像母亲温柔的怀抱使她的娇妍免遭北方寒风的侵袭。颜氏祖先选中这里做国都也就是看好了这点,女人嘛,总是爱花。彤梧不歇的芳菲就好像四百年间一代代的凤都王。她们是女人,也是王者,当这两种身份重叠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极盛的美丽在极高处绽放,却看不到光华背后的疏离淡漠、无情无爱。
颜白凤是最后一个凤都王,也是四百年间爱得恨得最深最恣意的异类,也正因如此她葬身在翠薇宫的大火中,赔掉了凤都,赔掉了颜氏。
江山易姓,花颜不改,仍旧是满城□,树树落樱。彤梧最有名的流樱居依然八方来客、生意兴隆,关于凤都二王颜白凤、颜青羽的传说和美丽偶尔在年长者口中提及,或是被青年男子幻想,渐渐的,也都随着樱花飘散了。
当今朝坐在一层尽头略有些偏僻的雅间端着一盅浅乳色甘醴望向窗下清澈的水流时,只见落樱逐浪,时有鱼儿溯游而上,将樱瓣披在身上或是吞入口中——听说流樱居最有名的一道菜叫做樱唇鳜。
“来流樱居怎么能少了樱唇鳜?”正想着只听一声清笑,不用着眼,也知那人满眼的湖波荡漾,接着便见白衣人一手挑帘,一手托盘走了进来,也不看他,径自挪了挪他点的酒菜,将一盘樱唇鳜布在几案正中。
布好了菜,白衣人坐在今朝对面,取了底部绘有蝴蝶花样的酒盅自斟自饮,丝毫也不见外——甘甜温和的米酒,很适合落花的季节,落花的树下。今朝抬起眉睫看他一眼,即又垂下看那道“樱唇鳜”:金红鱼汤中一条白色蒸鱼,口衔樱花,佐配着姜丝、葱丝和椒丝——他从不吃鱼,对鱼的吃法也不甚了解。
连城抬眸一笑,举箸夹起鱼嘴边的樱花,剥下鱼唇,扦到今朝盘里,“最好吃的就是这个鱼嘴了。”又道,“那天在江边你请我吃鱼,今天让我请回来吧。”
今朝没有动筷子,只是笑问,“连兄跟我那么久,不只是为了请我吃鱼吧?”
今朝此次出行,表面上是奉了商晟的旨意,南下办差,但其实就是出来走走闯闯、增长见闻。用商晟的说“朕可不希望朕的玉廷王世子是笼中之雀,井底之蛙”。因此他与一干侍卫、花匠虽是同路,却不同行,只是每晚会在事先约定的客栈或驿馆会面,以免众人担心他的安全。从娆水到彤梧被连城跟了十几日,对忽然有人从树上房顶跳到自己面前的事今朝已经见怪不怪,好歹今天还是由门而入,他偷偷笑了笑。今朝并未将此事告知旁人,他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倒觉得有个跟自己年龄相仿、样貌酷似的人对剑饮酒是件趣事。然而同行虽云乐,出门在外,他也并未完全放松警惕——连城跟着他,究竟要做什么?
今朝颇沉得住气地不问缘由,只任他追,倒叫连城心里憋得慌,这下说破,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