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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低声:“若有半句假话,管教天打雷劈。”
她回首,嗔责:“好生说话就是,谁叫你乱起誓!”
小五望着她,笑道:“怪谁呢,你从不信我的话,每说正经,你又插科打诨混过去,拿我当宅院里足不出户的夫人丫鬟哄呢。”
她既气恼又羞愤,推着小五:“胡说胡说!我几时拿你当后宅妇人看待了?有事都正经和你商量的,只怕你如今位高权重,身份不同,瞧不上我罢了!”
小五趁机握住她的手不放,笑吟吟:“说这话可该打嘴。不信你问夏初几个,我是不是吩咐他们要像尊重我一般的尊重你和大娘?在我心里,你和家里的亲人没有两样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近似耳语:
“比他们更要亲近些”
她不语。几番想要挣扎,只是被小五紧紧握着不放。幸亏是秋季,衣袍宽大,他两个又走在头里,不怕给后头的丫鬟小厮看见。若是动作太大拒绝,又恐给他们察觉,反倒不好,只得恨恨瞪了小五两眼,他皮糙肉厚又满心欢喜,只装看不见,却是牢牢握着她的手。
到了庄前,自有人来见礼。钱多多几番想要抽手出去,都被小五制止。袖袍纵然宽大,这些都是过来人,眼睛一溜,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看向她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别样意味。她羞愤难当,借遮挡狠掐小五,他却连痛不叫,面上若无其事,吩咐:
“这是钱娘子,从此后若她过来,也只和我是一样的,未必尽心伺候。”
庄上的人纷纷应偌。
又引着他们进去。
说是别庄,其实不过就是从前有十几户人家,有那京里的官爷在此修了宅院,只等秋天看红叶风景,一年里来个一两日。此间主人因在官场上失了势,被发配去偏远地方做官。因他上了年岁,想着有生之年再回不来东京,于是将财产宅院变卖的变卖,伺候的下人仆妇也都发卖送人,攒了银两好去地方上安家。
说来钱多多走动过他家后宅,此次发卖下人,她虽没经手,但也帮着其他牙婆介绍了生意的,也算过了次手。
主人朝中不得志,几年都没心思来赏景。本就是随便建的庄子,几年不曾修缮,越发寥落破败。
机缘巧合下他看到此地,当场就拍板买了下来,也不着急动工翻修,先带了钱多多来,看她可满意。
说来也怪,她这些年在城里住着,却是更喜郊外农家院落。也是因此,更乐意在行庄走动。总觉得和庄子上的人说话不必兜圈子,有一说一,来的痛快。又喜欢庄上的清净,无人烟车马喧哗,房屋虽旧,胜在宽阔廖畅,不像在家里,娘们之间说句话也要防着隔墙有耳。
秋麦新收,泥土芬芳,入眼红叶如烟似雾,仿若烧红了半边山,更有山间炊烟渺渺,孩童嬉戏。再凡焦躁,到了此处,也自觉静下心来。
他们在院里转了两圈,青云惊叫连连,一会道好似咱们村里的老宅,一回又说格局像是临江县里的院落,多多打趣,命她到房里墙角寻一寻有没有瓦罐,指不定谁藏了铜板来不及带走。
又引得青云嗔怨。
庄上的人见主家和气,不是那等视人如草芥的,弓着腰赔笑:“咱们原商量趁秋后空闲,把宅子修一修,也省得主家住着不便宜。只是半夏小哥吩咐不许乱动,因此不敢修缮哩。”
林小五笑道:“做的好。”又问钱多多照着什么样式去修宅院。
她笑道:“你这人好生无趣!要的就是原汁原味的乡土民情,这会子又来修宅子。若是请了城里的工匠,必要劝你照着林家大宅再起一座,你可盖得起?”
打趣着,捂嘴直乐,又道:
“你便盖得起,将此处盖得富丽堂皇神仙洞府似的,只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来不得了!”
又道:“你若是有钱没处使,不若借给我,我照月付你利钱可好?”
林小五吃她揶揄,一面宠溺的笑,一面又故作生气:“你个促狭淘气的!我说一句,你有一百句等着!”
青云忙道:“公子这可冤枉姐儿了。来往的夫人婆子都夸我们姐儿是个沉稳知事的。大约也只在公子和大娘面前淘气罢了。”
林小五又何尝不知,只是故意呕她,又笑看不语。
她不自觉红了脸,伸手去打青云:“我把你个多嘴的小蹄子!我何曾淘气来着!”
青云忙躲去林小五身后:“大公子救我。”
小五伸手拦住多多:“好妹子,她是个忠心的,你只看我的面子罢。”
一不留神给他抓了胳膊,当着这许多人她却不好意思,忙拂开:“没良心的小蹄子,还不过来!”
小五又故意问她怎么修缮宅子,怎么布置房间,故意引她说话。
她倒是喜欢此间的紧,出主意道竟不必格外推倒重建,只需略加修缮。外院就弄成平常庄里人家的大杂院,大家住在一处倒也热闹。里头是五进的院子,只是不够宽敞,不放将其中两座连在一处,变成三进院落,阔朗爽气。最好在东北角上建一高台,若在秋高气爽之时登上高台远眺,连绵山景尽收眼底。
夏初机灵,一一记下。
过的一时,几人都累了,恰巧走到一处亭子,坐下歇息。夏初墨棋并青云去厨房端些茶水点心,只留了小五多多两个相对而坐。
她环视此宅,叹息一声:“可见人生变幻世事无常。我还曾去过他家请安,他家夫人傲的很,少夫人倒是个和气的。当日只说富贵熏天,如今来看,还不如升斗小民,日子虽贫寒紧巴些,好在一家团聚,平安无事。”
此间主人家的少爷被发配边疆了。
小五不以为然:“朝中倾轧,原就如此。好在当今圣上乃贤明之主。百姓也有安生日子可过,岂不闻前朝,哪里将百姓当做人看!”
她冷笑:“难道今朝就曾当人看了?”前朝盛行法家学说,于贵族世家宽松,于平民却极为严苛。人命贱似蝼蚁,贵族世家随便打杀也无妨的。
当今祖上也曾是世家,因打着怜惜众生的旗号推翻前朝,坐上皇位。
小五道:“总好过前朝。如今虽说百姓的日子仍旧苦了些,胜在平安二字,不必担忧动辄入狱抄家。便是平民子弟,也有科举仕途能进身。”
她无意宣传众生平等,只看不惯小五将科举仕途视作天大的恩惠,冷笑道:“你观前朝仕途之路如何?”
小五道:“自然是弊端重重。只许贵族世家子弟入朝为官,平民百姓连字都不许识。可见是昏庸无能。”
她道:“你当本朝就高明?科举仕途,选了平民子弟,几率又占几多?且不说营私舞弊之举,单讲这些平民子弟进身为官,若是攀附不上大的势力,又有几个能出息?还不是勉强糊口?若是那些攀附上的,占了显赫官位,为着尽力再升,岂有不贪不苛不虐民的?”
道理极浅显。然而所处位置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一。小五因生在权贵之家,纵然曾经落难,也只关心肚饱安危。后来回到东京,更是承传统儒家学说,对本朝的制度并规章觉无半点质疑。他受到的教育就是,本朝强过前朝千万倍。本朝政风开明,允许平民子弟科考乃是圣上天大的荣恩。
猛的听着钱多多一席话,他竟是闻所未闻,一时愣了。
她又道:“你们只说圣人之言,难道圣人说的就是圣旨不成?圣人道轻徭薄赋善待子民。圣旨一年一加赋,两相冲突,谁是正解?”
小五深思不语。
“圣人道嫡庶有序不可违逆,又说人生而有贫贱之分。不说旁的,只讲你自身,虽也是生而富贵,然也曾身陷樊笼。若你家中不曾找回,你此刻是否也只是贫贱之人?”
小五不服:“然较之前朝等级严明,本朝已是好了太多”
“自然是好。前朝除贵族世家其余皆贱民。如今分等士农工商,你去细想,享福的依旧享福,贫贱的还是贫贱。只多划分了几个层次而已,本质上有何区别?不说别的,商人逐利,可有大错?即便是你,也还开着几个铺子挣钱呢。为何你开的,旁人开不的?再说牙婆之业,本是造福于人的,缘何又要划为贱籍?”
说着说着,不由黯淡。
人分等级,古皆有之。自己又何苦钻这个牛角尖?
不说前朝本朝,单讲后世,也是号称自由平等,然即便最最民主的国家,真能做到自由平等民主?特权阶级依然占据上层生产,平民百姓熙熙攘攘只为温饱。
她自嘲。钱多多,你着相了。
小五想了又想,却失笑:“我道你今日哪里这么些感慨。原来自苦身世不成?”温柔的拉过她手,道:“你放心,从来只有你嫌我,断没有我嫌你的道理!”
她红了脸,甩开:“这是做什么!一日大似一日,小五哥还只顾胡闹!”
不顾她拒绝,强行揽住她,道:“好妹子,你听我说。”
她起初还挣扎,挣得一头薄汗,气喘吁吁,也就安静呆在他怀中。小五两条臂膀有力的环住,将她紧紧护在怀中,低低道:
“好多多,我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其实你心里也是有我的,不过不敢承认罢了。”说一句,印在发上一吻,深情缠绵,只恨不得把她揉碎在心中,最好从此牢牢的护在身后,谁也休想伤到她才好。
“我为着你拒绝了那么些婚事,连我外祖父都拒绝了。你便从前不肯相信,如今也只该信我。”
她心里酸甜苦辣翻涌,许久不能作答。
夏初捧着托盘走来,因盘上是新下的葡桃,一粒粒洗了,紫红溜圆,他生恐走的快了滚落,便放轻脚步。走到十几步远处听不见人声,不免好奇抬头,大惊失色。
亏得他机灵,稳住托盘,屏息,悄然转身而去。
在厨下拦住青云和墨棋,只说有话要说,拦着他们不许走,东歪西扯的没话找话。
墨棋虽不解其意,然大公子身边除了半夏就以夏初为大,他只听话。
而青云何等会看眼色,立刻猜出,不仅红了脸颊,只装贪玩。
这一变故亭中二人自然不知。
山高皇帝远,离城甚远,又无人相识,钱多多觉得自己胆子也大了许多。听着小五掏心掏肺,她眼眶通红,咬着下唇,道:
“即便如此,你我终究不成。”
小五环住她,缓缓坐下,扳过她的脸正对自己,认真问:“多多,你不喜欢我?”
她脸颊越发如同五月红霞,眼睛不敢正视,声如蚊讷:“你不是自己知道。”
小五心中忐忑:“我虽能猜出一些,却总想着小时候你就不喜欢我们定亲,千方百计要退了这门亲事。你不知我那时有多心痛。”
她自言自语:“那时年纪小么”怕死了小小年纪就要嫁人生子,担当起妇人的责任。
小五耳聪目明,听到后欣喜:“既然你我两情相悦,又是从小熟识的,我知你,你知我,为何却总要躲着?”他不过顺口一问,其实心里也知道答案。随即道:
“你怕我家里不同意?”
钱多多闷声不吭。
显而易见的事。
他道:“多多,我回去遣了媒人说亲可好?”
她猛地抬头,却撞上小五下巴,小五哎哟一声,痛得眼泪险些飚飞,她慌忙帮他去揉,紧张问:
“疼的厉害?磕坏了没有?”
好容易积攒起来的丁点旖旎气氛,顿时消散。
小五哭笑不得,又趁机抓着她的手不放松,只把脸颊凑到她手掌中摩挲:“疼死了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