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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香港还属英国管辖,您去趟香港,跟出趟国一样。自然,香港人到大陆来也得绕俩弯儿,签证很难办下来,当然“文革”初期,大陆的 红卫兵“造反有理”,各派组织文斗,大字报满天飞;武斗,动了枪动了炮。皮特陈一看这阵式,胆儿小了,毕竟命比画儿重要,一直等到“文革”后期,局势稍稍 平静一些,他才找到机会,绕道东南亚,从新加坡来到北京。
不过,这时候,红卫兵拿字画儿当“四旧”烧的劲头已然过去了。皮特陈没来北京的时候,想象着在北京的大街面儿上,一低脑袋就能捡到书画儿呢。到了以后,他才知道敢情这是幻想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人们虽然还在搞阶级斗争,但已经意识到那些古代的名画不是“四旧”,是好东西了。
他在北京的四九城转了几天,别说在大街上捡不到字画儿,就是在文物商店也见不着什么字画。难道北京人知道我皮特陈来了,把字画都藏起来吗?他心里绕不过这个弯儿来。
皮特陈在北京有一个远房的舅舅,叫杜之舟。老爷子六十多岁了,是个集邮迷,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开始玩邮票,藏票颇丰。北京人玩邮票很早就有几个活动圈 儿,所谓“圈儿”,就是一帮玩邮票的人凑到一块,互相欣赏,相互交换。在玩邮票的“圈儿”里,他认识了程立伟。杜之舟听自己的外甥说,他大老远的从香港 来,在京城转了溜够 21 ,没淘换到好画儿,便找到程立伟,请他帮忙。于是程立伟想到了冯爷。
冯爷不是见着佛爷就烧香的人,既然想出手自己的字画儿,他先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看准了兔子再撒鹰。见皮特陈的头一面,他便放出条长线儿。放长线儿才能钓大鱼嘛。冯爷的精明就在这儿呢。
怎么说他放出的是“长线儿”呢?就是老拿食儿在他眼面前晃悠,勾引着他,馋着他,等把他的胃口和欲望都调动起来了,他才下竿儿。
冯爷先告诉皮特陈,他手里的藏画很多,想要古代的,他有古代的,想要近现代的,他有近现代的,总之都是大名头画家的画儿。可就是不让皮特陈看,只跟他 聊这些画的艺术价值和收藏价值。皮特陈当然也懂画儿,俩人越聊越投机,越聊越知己知彼。一连十多天,皮特陈几乎每天请冯爷吃饭,今儿“全聚德”,明儿“新 侨饭店”,后儿“老莫” 22 ,京城有名儿的饭店饭庄快吃遍了,冯爷这才让他看画儿。
当然,冯爷只是选了几幅他想出手的画儿让皮特陈上眼,最后皮特陈选了一幅王石谷的山水和两幅吴昌硕的花草。
王石谷是王翚的字,他的号有“耕烟散人”和“乌目山人”等,是清初著名山水画家,与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并称清初“四王”。“四王”都秉承了董其昌的 画风,而且都沾亲带故。王时敏和王鉴是董其昌的朋友,王石谷是王时敏和王鉴的学生,王原祁是王时敏的孙子。“四王”的画儿风格相近,笔墨技法又有区别。王 石谷善于临摹宋元名家,以简淡清秀自成一格。他最初是民间的职业画家,被王时敏和王鉴发现,推荐到宫里,曾给康熙皇上主绘《南巡图》,名声鹊起,流传的作 品不少。因为他是江苏常熟人,后人把他称之为“虞山派”。
冯爷手里有三幅王石谷的画儿,他认为王石谷的画儿带有“摹古味儿”,虽然发展了干笔渴墨,层层积染的技法,使审美趣味的表达更趋精致,但笔墨之中仍显 匠气,不如八大山人、虚谷、石涛等大写意画家的画儿有意境。他之所以要出手王石谷的画儿,是他并不十分喜欢王石谷的画风。
当然,清初“四王”在中国绘画史上名气很大,王石谷的画儿,有很高的收藏价值。皮特陈见到这幅画儿舍不得撒手了,包括那两幅吴昌硕的花草,他都想收。
跟冯爷讨价还价儿,双方拉锯,斗了一番心眼儿,最后这三幅画儿,皮特陈答应给冯爷一个整数儿,六万块人民币。六万,这在当时可是个大数。那会儿,工厂二级工的月工资才三十多块钱。
冯爷的长线儿没白放,钓上来的“鱼”个头儿不小。当然,冯爷不会白让程立伟牵这个线,答应程立伟,只要这笔买卖成交,给他打六千块钱的“喜儿”。
几个人想得都挺美,可是他们偏偏忘了当时是什么年代。三九天儿非要穿背心扇扇子,您想能不着凉吗?没等他们这笔买卖做成,大祸已临头了。
冯爷跟皮特陈的这种交易是私下进行的,属于暗箱操作,双方都按规矩来,不会对外张扬,但没过几天,这件事儿还是走露了风声。敢情是街道居委会,不,那会儿叫居民革命委员会的主任巩老太太发现了冯爷的蛛丝马迹。
冯爷办事儿不喜欢偷偷摸摸,跟皮特陈打交道也如是,斗心眼归斗心眼,但该说的话他都摆在桌面儿上。他讨厌小媳妇见生人,遮遮掩掩。为了让皮特陈看他的藏画儿,他带着皮特陈到他们家来过几趟。
那会儿的北京人穿衣戴帽,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差不多。说流行蓝色儿的建设服了,您看去吧,满大街都是一片蓝。说流行穿“国防绿”的军装了,满大街 都是“国防绿”,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过几年,又流行穿劳动布的工作服了,嚄,男的女的出门都是工作服。皮特陈去冯爷家的时候,京城正流行穿劳动布的工 作服,连这位巩老太太身上也架了一件工作服。可是皮特陈是香港人呀,他不会穿这个,人家是笔挺的西装,系着领带,脚底下是锃光瓦亮的皮鞋,手指肚儿上戴着 耀眼的翡翠大戒指。您想这身行头,加上他的风度气质,走在胡同里能不招眼吗?
巧儿他爹打巧儿他妈,巧极(急)了。冯爷陪着皮特陈到他们家这几次,都让巩老太太撞上了。其实她的住家跟冯爷的住家隔着几条胡同,她是到这儿来巡视的。
当时,她跟冯爷走了个对脸儿,谁也没打招呼。冯爷和皮特陈走过去以后,老太太拿出了侦察员的本事,转身在后头跟上了梢儿,见冯爷跟皮特陈进了冯家的院 子,她才扭脸走了。连着看见皮特陈几次,巩老太太似乎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原本她就憋着在冯爷身上找碴儿呢,这回可让她找到了下嘴咬人的机会。
第十三章
巩老太太原本没名儿,叫王巩氏,后来他丈夫老王给她起了名儿叫巩玉珍。老王是建筑工人,“文革”时当了造反派的头儿,一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风光无 限。后来老王当了“工宣队”的头儿,进驻大学,指导“教育革命”,当时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老王在“文革”当中,最风光的一件事儿是当了代表,到中南海受到 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据说跟伟大领袖握过的手一个礼拜没洗,当天晚上,巩玉珍先握了握老王的手,她的手也跟着一礼拜没洗,后来两口子的手又握过无数人 的手。当然都是根儿正苗红出身好的人,老王说这叫把领袖的温暖传给阶级兄弟。
您想老王这么风光,巩玉珍能不跟着吃香吗?她当居民革委会主任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自打老太太当上了“官儿”,她可就不识闲了,胳膊上戴着红箍 儿,59432;着那双“解放脚” 23 ,一走三晃,像鸭子似的成天价儿在几条胡同转悠,监督那些“牛鬼蛇神”和出身带砟儿的人 24 的一举一动。
本来冯爷不属于她监督的对象,虽说冯爷没有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成了社会青年,但是冯爷的出身没砟儿,尽管他平时晃晃悠悠的透着散漫,但不干出格的事儿,人们虽然看着他别扭,但也挑不出他有什么毛病来。
巩老太太每天开会学习搞大批判,今儿批这个明儿斗那个的,从早到晚挺忙叨,最初也没把冯爷放在眼里,可是后来出的一档子茬口儿,让冯爷成了老太太的眼中钉、肉中刺。什么茬口儿呢?
说起来,这事儿是从钱小湄身上引起来的。小湄的相貌在胡同里的女孩儿当中,算不上有多水灵,虽说她的眉眼还算周正,皮肤也比较白净,但走在大街上,可 就显不出她的姿色来了。北京胡同里的男孩儿管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叫“盘儿亮”。小湄的“盘儿”不太亮,但她的身条儿比较顺溜,腿长腰细,留着两条长辫子,走 路时体态轻盈,从背后看像是舞蹈演员。
小湄的身条儿吸引了不少男孩儿的目光。“文革”当中爱冒坏的北京男孩儿讲究在大街上“拍婆子”。所谓“拍婆子”,不是见着漂亮姑娘就上手拍人家,而是上前跟她搭拉话,俩人对上了眼,算是“拍成了”。要是姑娘扭过脸骂你一句,或者根本不搭理你,算是“拍炸了”。
那年冬天,小湄上西单商场买东西,回来的路上,让俩坏小子盯上了。这俩坏小子从背后看小湄穿着一件花格子小棉袄,扭动着腰肢,迈着小碎步,以为她长得 有多漂亮,在她身后一直跟着,穿了有十条胡同,眼看快到家门口了,俩人才上前去“拍”。这一“拍”,算是拍“炸”了。小湄把他俩臭骂了一顿。
按说“拍婆子”拍炸了,没有再吃回头食儿的,何况住的都挺近。可是偏偏有一个小子觉得伤了自尊心,非要把小湄“拍”到手不可。这小子不是别人,正是巩老太太的儿子王卫东。
从那天起,王卫东缠上了小湄,不是在胡同口儿等着上前搭拉话,就是在家门口堵着,非要跟小湄交朋友,淘米水洗脸,黏黏糊糊,弄得小湄没处躲没处藏的。
钱颢当时正倒着霉呢,小湄知道自己出身有问题,王卫东他妈又是居民革委会主任,不敢得罪他,一时心里乱了章儿25,便去找冯爷诉苦。
冯爷听了,顿时那双“阴阳眼”便冒了火:“行了,我教训教训这小子。”
几天以后,冯爷在胡同口儿撞上了王卫东。他上去二话不说,一拳头便把他的眼睛给封了,紧接着连踢带打,把王卫东的脸打成了“紫茄子”。临完,冯爷从腰里掏出一把军刺,对他说:“以后你要是再缠着钱小湄,瞧见没,我可就拿它说话了。”
王卫东从小就知道冯爷的厉害,让冯爷打成了“紫茄子”,一声也不敢吭,捂着脸跑回家,跟他妈诉委屈。巩老太太也憷冯爷,惹不起砂锅惹笊篱,她本想拿钱家是问,可是一听儿子说了实话,是他先追的钱小湄,她又觉得理亏,只好暂时作罢,但她哪儿咽得下这口气呀?
后来钱小湄和王卫东都奔了东北建设兵团,他俩都把这茬儿忘在了脑后,但巩老太太却忘不了这个茬口儿,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何况冯爷打了她的儿子。现在冯爷要卖画儿,等于撞到她的枪口上了。
巩老太太没念过书,连自己的名儿都不会写,可是您别小看她,她玩别的不行,玩人却有一套。她一时弄不清皮特陈的身份,可单看他的相貌和做派,怎么瞧怎 么像日本人,由日本人想到了特务,她把皮特陈当成了“日本特务”。冯爷呢?是个无业人员,跟“日本特务”出来进去的,能有好事儿吗?保不齐在向日本特务出 卖情报。
巩老太太躺在床上想了几宿,先给冯爷身上泼了一盆脏水,随后向派出所打了报告。您想巩老太太大小也是个主任呀,她的报告公安分局能不当回事儿吗?何况老太太发现的是涉外重大案情。于是公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