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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湿透了,拿起床头的纸巾盒,抽出几张来擦,擦了一会,身上发冷,觉得困倦,头越来越重,有些要吐的感觉,想下床倒点水来喝,刚把身体移到床沿,却一头栽了下去。
安安听到动静,连忙跳起来,只见子辰靠在床边昏过去了,松开的手心里是染红的纸巾,掀开湿透的毛衣,背上伤口已经裂开,鲜红的液体直渗出来。
时昕鸰是从泰式按摩房被俪萱叫出来的,对于子辰怎么好端端的又变成这样,他感到莫名其妙。从安安的神态上看,兄妹俩应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安安只字未提。手术结束后,主治医师说:“脊椎手术次数越多,并发症越严重,再发生一次,他就真的瘫痪了。至于这次效果怎样,还要看恢复情况。”
安安站在时昕鸰和俪萱的后面,头发垂在脸上,看不清表情。医生又说:“这孩子严重贫血,应该是长期营养不良,这对恢复不好。你们多注意吧。”
安安给李澈发了条信息,让他通知那个女同学到医院来。
由于天还没亮,医院泛着来苏水气味的走廊寂静无人,水磨石的地面倒映着天花板上灰白的日光灯,恻恻清寒。一个女孩子由长廊尽头飞奔而来,安安注视着这个由远及近的女孩:大翻领双排扣外套,驼色丝绒长靴,手中拎着缀了珠片的刺绣手袋,头发不算很长,刚刚及肩,没有烫也没有染色,斜刘海下一双眼睛春潮带雨。深秋的寒气被她的存在驱赶得杳无影踪,明月朗照,杏花飘香。
女孩子直奔到安安面前,泪光点点却嫣然一笑:“是安安吗?子辰在哪里?”
安安伸手指指病房。女孩道声谢谢,匆匆跑过去,到了门口,整理呼吸,然后小心的推门进去。
安安拉起时昕鸰和俪萱:“走吧。她应该是哥哥唯一想见的人。”
舜茵在病床边静静坐着。也许很久,也许只有一瞬,时间是计量情绪的刻度,如果情绪一直停留,就不存在时间。子辰睁开眼睛,目光和舜茵的对接在一起,舜茵微微偏着头,像要仔细端详他似的,头发垂落在空中,千丝万缕,子辰的目光里仿佛有星辰停驻,又似乎溪涧微波,水光扑朔却没有溢出那密压压的睫毛,他有些费力的伸出手,握住舜茵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拉回到枕畔,轻轻压在脸颊下面。舜茵没有动,子辰的手指从舜茵的指缝里缓慢而用力的插进去,舜茵给了他一个更有力的反握。
子辰看着那女孩儿,小声说:“舜茵啊,把你的来世许给我吧。”
舜茵微微的笑:“一个来世太少。” 凝视着他,分明吐出一个称呼:“小石子,这一世以后的生生世世。好不好?”
子辰眼中的水光猛然跌落下去,沿着眼角滴落在枕畔,不绝而下。舜茵俯下身用指尖轻拭,擦着擦着,头渐渐靠近子辰的肩头,静静偎住,不动,也不说话。
赵振涛母子在客厅里对坐,除了墙上嗒嗒作响的挂钟,静得连飞虫扇动翅膀的声音都能听见。凌晨三点的时候舜茵接了个电话就失魂落魄的冲出了门,现在已经清晨七点了。舜茵没有回来,甚至没有打过一个电话。颜颜还在睡梦中,但很快就会醒,舜茵不会不知道。结婚两年以来,她第一次夜不归宿,而且没有交代理由。
赵老太太发现儿子的神色很怪,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惶恐更准确。这样的表情在赵振涛小时候出现过,那是他被他爹教训之前表示驯服的姿态。成年以后的赵振涛已经没有佝偻着脑袋的姿势了,他惯有的姿态是抬起下巴,从眼睛的缝隙里看人。即使在建筑工地做农民工时也一样。因为儿子的神态,赵老太太没有说话,她担心万一说错了什么,赵振涛会有什么难以预测的反应。
但一直这么坐下去肯定不是办法,赵老太太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拨号。赵振涛像被针扎中了要害,尖叫起来:“不要打电话!”
赵老太太受了惊吓,听筒掉回电话机。赵振涛有气无力的说:“她会回来的。不用打电话。她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诚实就是谎言
人活这一辈子,真正需要的是良好的心态和闲适的心情。只有家庭和睦,心态健康的人,才具备闲适的条件。而娶一个好女人,就能赋予一个男人闲适的心态。所谓闲适,和人体器官一样,健康状态下感觉不到存在,一旦病变,则时刻痛苦,坐立不安。
舜茵原本是一个让人感觉不到存在的妻子。丈夫不管多晚回家,总会给他开门,家务永远不用丈夫操心,老人孩子永远不用丈夫照料,也从不找丈夫要钱。任何时候看见她,不管有没有打扮过,都是清秀恬静的模样。不会说刻薄的话,甚至不会生气。可现在这个舜茵不见了。赵振涛发现生活乱了套:晚上回家如果忘记带钥匙,那要按很久门铃,赵老太太才埋怨着来开门;家里开始杂乱不堪,赵老太太永远在忙碌的打扫但永远打扫不干净;颜颜的脸脏得像小乞丐,小博放学后也不按时回家。而有能耐让一切回复平静的舜茵整天不见人影。
她下班后匆匆回家,冲进厨房做吃的,忙完了就把做好的装进保温瓶里,剩下的用菜罩罩上,算是留给家里人。赵老太太骂她不管女儿,舜茵就抱着颜颜,拎着保温瓶出门去。
赵振涛没有责备过她一句。情绪直接表达在外,那是孩子或是相爱的人。赵振涛已经不是孩子了,他和舜茵,也从来不曾相爱。
有一次赵振涛和抱着颜颜外出的舜茵迎面遇上,看着赵振涛的神色,舜茵平静的说:“给我三个月时间。等他养好伤。”
她并不等赵振涛的回应,径自打车离开了。去医院是颜颜最兴奋的事情,颜颜喜欢子辰,看到他就情绪高涨小脸绯红,激动的对他说火星语。颜颜的话多到舜茵都无法插进去,也许在婴儿的想法里,这毕竟是她在世界上第一个看见的人呢,老朋友见面自然是亲热万分的。
颜颜很喜欢子辰抱,只要在子辰怀里,就乖巧听话极了,甚至自己抱着奶瓶喝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午后:舜茵坐在床边削苹果,子辰把颜颜放在胸前靠着,翻阅膝盖上的报纸。颜颜手里玩着一只黄色塑料球,昂着小脑袋直勾勾盯着子辰的脸看,忽然清楚的喊出两个音节:“爸爸!”
子辰楞了一下,看着小家伙,颜颜更大声的喊:“爸爸!”
这是颜颜说的第一个单词。竟然不是“妈妈”。说话的对象竟然是子辰。子辰笑起来:“嗯,乖!”
舜茵说:“不能由着她乱喊啊,叫别人听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对颜颜和颜悦色的说:“这个不是爸爸,是叔叔。颜颜跟妈妈说——叔——叔。”
“爸爸!”颜颜固执的坚持:“爸爸!爸爸!爸爸!”
子辰把颜颜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脸朝向自己:“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啊?”
舜茵说:“别做梦了,颜颜的话你也当真!你这样子,出去不被人当中学生就不错了,长得跟大儿童似的,还爸爸呢!”
子辰说:“你总到医院来,赵振涛会不高兴的,别因为我影响你们了,以后别来了。我没事了。”
“没事什么没事啊,瘦成猴子了都。”
“我从小就吃不胖啊!”
“你从小就没的吃!” 舜茵把苹果切下一块塞进子辰嘴里,“以后一天吃五顿!非把你喂胖不可!”
子辰把嘴里的苹果拿出来,沉思了一会,仿佛下定决心:“再不幸福的婚姻也是婚姻。以后不要来看我,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舜茵没有说话。
子辰又说:“不负责任的父母对孩子是不公平的。不要把好好一个家变成地狱。”
“不口是心非你会死啊!”舜茵抱起颜颜,胳膊伸进提包的背带里,朝上一勾,掉转身往门口去,临出门前丢下一句话:“你求我我也不来了!”
子辰头往后仰,怔怔望着天花板,忽然狠狠的把后脑往墙上撞了几下,丧失力气似的,眼睛疲惫的闭起来,呼吸有些不顺畅,咳了几声,背上的伤口被牵痛,他用力皱了下眉。
时昕鸰走近床边,注视着儿子。他一直在寻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和儿子正式交流。如今的时机非常合适。时昕鸰从设立问题开始:“出院以后你准备干什么?”
子辰闭着眼睛不语。
时昕鸰继续问:“做广告公司的小破导演吗?这就是你的理想?”
子辰说:“出去。”
时昕鸰说:“两次手术,你花了我五十万。打算怎么还?”
子辰说:“我分期付款还你。我会写借据的。”
“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到公司来工作,你为公司赚钱,抵消债务。”
“不给你打工。”
“我不是雇佣你,我们是合作。我投资,你为我操盘,取得利润后按协议分配,如果亏损,按协议承担各自的责任,作为儿子,你还要连带承担我的债务。”
“你有什么权力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子辰终于睁开眼睛,目光硬生生的迎着父亲的眼睛;“不就五十万吗,我会还你的!但我绝对不会去你公司上班!”
时昕鸰把床边的凳子拖近了些,稳稳的坐下来,双手拢住子辰的肩头,使他的身体转向自己,以便目光相对。他的神态很严肃:“在争论你对自己的人生是否有独立主导权之前,我有必要先和你探讨一个命题:宗族。什么是宗族?按照父子相承的继嗣原则上溯下延,这是宗族的主线。
中国姓氏宗族中,有这样的特例:就是异姓同宗不同祖,合姓同宗不同祖,同姓认承同宗不同祖。而你,子辰,你是同宗同祖同源的时家子孙。你可以堵住耳朵说你不是我儿子,可有用吗?你不是小孩子了,逃避现实就会败给未来。你一直不听我的劝告,现在怎么样?结果就是:你躺在这里不能动。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是父子,我才没功夫一再和你浪费时间。”说到这里时昕鸰朝后靠住,他发现自己的话使得儿子的神态有些凄凉,这神态让他忽然联想到那个女人,那女人在岁月的光斑中已破碎,只剩下模糊的投影,面前的儿子与记忆中那个女人叠印为一体,仿佛又要离他而去。时昕鸰静静无语,良久才呼出一口长气。
他换了种表述方式:“儿子,世上一切都最终会输给时间,所以,一切困难和阻碍,也最终会输给时间。宗族的延续和存在,就是把同一血脉所有生命的时间结合成一个链条,去指向一个共同的伟大的目标。
这是一个需要协作,并且从协作中获得利益的时代。孩子,你孤身一人,怎么面对这样险恶与强大的世界?就算你历尽艰辛,在煎熬中取得了一点小小的所谓成功,这成功一定是阶段性的,放在辽阔的时间范畴里,只是沧海一粟。”
子辰慢吞吞的说:“我没什么雄心壮志,我对一切都不感兴趣。”这两句毫无底气的反驳说出口之后,子辰低下头,他低头的样子让时昕鸰心酸。自己的儿子怎么会是这样呢?他就和那个女人一样,完美得异常脆弱,那女人已经折断,如果不拯救的话,儿子也必然会折断,在儿子的血液里,除了母亲轻盈飘忽的舞步,也有父亲嚣张跋扈的力量,只是这力量埋藏太久,没有人发掘和唤醒,几乎要从他的习性里淡化到无有。
时昕鸰说:“我知道你对我这个父亲心怀芥蒂,可我也只是这个漫长链条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