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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无情满手鲜血,因杀戮而被他恨之入骨的废君萧定上书新帝,自称在奈何桥前徘徊一番重回人世后,突然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自知罪孽深重,有生之年想尽力赎罪,请求圣上赐他佛经等物,以便日夜诵咏,企求亡者安宁。
那份折子拿在手上,洋洋洒洒一大篇都是情真意切的词句,看得出是萧定的笔墨,内容却让他有些在做梦的感觉。
陈则铭啼笑皆非了半晌,然后便是恨得牙根发痒,想着自己实在该在那人厚颜无耻的脸上再抽上一掌才是。
这日陈则铭下了朝。
行到自家门前却被人给迎面拦下,左右连忙上前赶人,那人扬声道:“做了王爷,连故人也不认得了?”陈则铭听着声音好生耳熟,定睛一看,马前一身儒装的,居然是遍寻不见的杨如钦。
他估摸着按脚程,杨如钦也该入了京了,于是早跟守城的将领打过招呼,却一直没听对方回报,想不到居然会凭空在自己门前冒了出来。陈则铭沉吟片刻,下了马,拱手笑:“原以为杨贤弟此来,必然对愚兄避之不及了。”
杨如钦回礼:“聪明人做事,原该与旁人不同些。”两人相视而笑。
两人进了陈府,陈则铭让人摆上酒菜,说是多年不见,特为杨如钦迎风洗尘。于是彼此都避开政变之事不谈,倒把从前的旧事提了提,虽然各怀心事,但到底也还算相谈甚欢。
寒暄过了,杨如钦突道:“我此番是以故友的身份而来,有些话难免说的直些,王爷莫怪。”
陈则铭见他这样快便挑入正题,心中无端端有些失落,伸手将对方酒杯斟满,笑道:“故友好啊,这些年,我也没什么朋友了宫变后,就连吴过那种平素不得罪人的老好人也跟我断了往来,你却到现在还肯说个友字,光凭这个,我已经很感激。”
杨如钦大笑:“王爷手握重权,想与您结交的人只怕要从陈府排到城门。”
陈则铭看着他:“你会把那些巴结你的人当朋友吗?”他在官场中混的日子久了,说话言谈间慢慢也学了喜怒不形于色,这句话半真半假,也看不出到底含了几分真心。
杨如钦左右张望了片刻,微笑不答。
陈则铭心中一震,突然冷淡了些:“杨贤弟要说什么?”
杨如钦这才转过头来:“陈兄这府上跟过去比似乎也没添置什么。”
陈则铭顺着他目光看了看:“是,一切都是从前的老样子。”
杨如钦道:“可天却是变了。”
陈则铭不答。
杨如钦又道:“当时我正在漓江。那里有我一个好友,听他说起,我才知道外面居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更没想到,改天换日居然是陈兄你。小弟自认识人颇准,却从没看出陈兄有这样大的嗯,抱负。”他这话将称呼又换了回去,自然也显得彼此关系亲近些,陈则铭心头松了了松,苦笑:“你想说的是野心吧。”
杨如钦笑着不说话。
陈则铭沉默许久,突然也笑了笑:“那你的好友是怎么提到我呢,乱臣?叛臣?”杨如钦敛了笑容,话说到这个分上,似乎再藏着掖着反更加尴尬。
斟酌了半晌,杨如钦郑重道:“陈兄,若你还当我是朋友,觉得我说的还是真话,那这条路,你只怕是选错了。你为的是什么?复仇吗?可当初的事情”
陈则铭猛然抬起头,杨如钦被他目光惊住,后半截话居然没说了。
陈则铭凝视他半晌:“如今说这些还有意义吗?哪怕是绝路,我也走了一半了,再来计较错不错有意义吗?”
杨如钦收回目光,暗下皱眉:“陈兄,你不该是个糊涂人哪。”
陈则铭将手中的酒慢慢饮尽,许久才开了口:“我能怎么做?杨贤弟你离开得早,后面的事情你都不知道。那个人一直疑心我,我做得越多,他的疑心越重。为了牵制我,他甚至把殿前司从三军中单独提了出来,直接委派管辖;为了防我,单单一个殿前司的兵力装备,竟然可以与其他两军相提并论外面怎么说的你听过吧,大家都说,陈则铭喜欢以少胜多,是个战神”他嘲讽似地笑了一声,手中的酒杯被他捏得嘎嘎直响。
杨如钦不禁动容,凝视着他。
陈则铭似乎心绪难平,半晌才能接着说下去:“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出战我的兵力总是远逊对方。我想难道是天朝没有兵力,可却不是,殿前司那么多人,只是守在京都,只是为了防止战后的我举兵作乱我不是喜欢以少胜多。每次战斗,我都只能想着,就当这是我最后一战吧”
他低下头,紧紧皱着眉,似乎被那股强大的压力再度钳住了咽喉,无法呼吸。
杨如钦被他的话惊住,也是半晌不能出声。
萧定居然荒唐到了这一步,他印象中的万岁虽然性子古怪,却还没胡作非为到这一步。他不禁也生了些埋怨,万岁与面前这人的关系复杂他是知道的,在他看来,这两人间的爱恨纠缠真是匪夷所思,说是恨似乎并不完全契合,说是爱,那又太惊人。
可拿着军国大事也这样乱来想了片刻,却还是有些难以理解。
隐约他又想,莫非萧定是太过信任陈则铭的能力?这样的想法,让他不自觉摇了摇头。片刻后,他才能勉强道:“也许万岁就是希望你能一败,他那个人,心思多着呢,谁能弄得清。”
陈则铭从自己的混乱中脱离出来,感激地朝他笑了笑:“这些话能说出来,我很轻松。”
杨如钦凝视他:“你能说给我听,可能说给天下人听吗?他们会听吗?你知道此刻的你被世人说成什么吗?”
陈则铭笑:“民众需要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我已经给他们了。对了,他们还需要太平盛世,我也会做到。”
杨如钦摇头:“你想得太简单。宫变已经是你身上一个烙印,抹不去了。新帝现在是没有权势,所以你还能平安,他日他手掌大权了,能容得下一个曾经背叛君王的权臣吗?不要告诉我,这些你没想过。”
陈则铭苦笑。
杨如钦道:“世上的人哪怕自己做不到,却还是推崇重忠重孝,你”
陈则铭打断他的话:“这些,我父亲当年已经说得太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他眼中微显苦涩,“我已经为他死过很多次。”
每一次沙场归来,都是一次侥幸逃生,然而自己的好运可以用到哪一天呢?
“所以我不得不反。”陈则铭道,很平静,很镇定。
杨如钦也哑口了,萧定的任性终于还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可这代价付得惨重。
陈则铭想了想,又道:“我不能回头了,于是只能一直往前。”
哪怕前方是个泥沼。
杨如钦叹息一声,却道:“你可以这样强,你的家人呢?”
陈则铭脸色变了:“你知道的,我早已经无父无母无妻无儿。”
杨如钦却似乎看不出他已经铁青的脸色,“我听说你还有两个嫁出去的姐姐。”
陈则铭拂袖而起:“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杨如钦,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如钦笑起来,也站起身:“我不过是说些实在话。如今局势微妙,会下场搏击的势力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将来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定,王爷实在是该慎之又慎,想个透彻再走下一步。毕竟人生一世,需要顾虑的东西太多。王爷事务繁忙,有些事情也许未必能想得那样周到,”他温文一笑,不卑不亢,“我身为朋友自然该提醒提醒。”
陈则铭目光冷冷看着他。
杨如钦拱手:“言尽于此,先行告辞。”说着,又往屏风处扫了一眼,笑道,“朋友一场,最后一场酒也该好聚好散,后面那些壮士就不用出来了吧。左右只要我还在京城,要杀要抓还不是王爷一句话就不用忙在今日了。”
陈则铭看着他大摇大摆往府外行去,片刻间居然有些无言。
独孤航带着伏兵追出,陈则铭猛地伸手拦下,心下也不禁佩服此人实在是大胆。
陈则铭悄悄去到冷宫看萧定。
窗子里的萧定背向着外面,低头手持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浑然一派的沉静怡然。韩有忠守在旁边,全神贯注地听,一主一仆,纵然形容狼狈,衣杉单薄,竟然却有些悠然自得的味道。
陈则铭定定看了半晌,缭绕的清烟,让他有一瞬间的错觉,似乎里头那个不是他刻骨仇恨的人,而是哪座寺院的高僧。他在那个恍惚后猛地清醒,心中痛恨无比,这个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吧,让别人觉得他忏悔了,收敛了,改邪归正了。
然而那双眼里闪烁的从来不会是心平气和的光芒,他突然很想大叫一声,让那个人回过头,好看清楚他的眼,那里面想必看得出真相。
“谁给的佛经?”他问门外的黑甲兵士。
兵士恭敬道:“是杜大人着人送来的。”
陈则铭皱起眉,却什么话也没说。兵士见了他脸色也有些惧意,陈则铭早说过除了饮食,不得往里面送其他东西。
这是为了防止夹带,同时也是惩罚。
春寒料峭,他也不许往里头送更多的衣物,韩有忠请求了多次,说萧定夜间冷到常咳嗽,还是被陈则铭拒绝。咳嗽?他有些好笑,将士们在边关杀敌时,谁顾得上这个!果然是皇帝做久了,还这样大惊小怪。
不合适,一点也不合适!他在心中下了断言。
哪怕是在龙椅上的阴晴不定,在失势时的强做镇定,在被激怒时的恶毒嘲讽,都比眼前这样子更接近这个人本身。想必这个人也不会以为,吃个斋念个佛,就完了。世界上的事,若都是这样的好解决,那倒好了,多修几个庙就行了。
陈则铭冷冷看着这一幕,直到视线中的人觉察了这份目光,起身转过头来。
杜进澹与他商议政事时,并没提起送经的事。
他们提到了那瓶解药。
这个时候的杜进澹虽然已经是花甲之年,两鬓雪白,却精神矍铄,让人不禁想起鹤发童颜四个字。听说陈则铭把解药交给了萧定,杜进澹虽然也没说什么,但陈则铭还是看出了他平静下的不以为然。让废帝无声息的死去不是更好,这样的台词是杜进澹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从两人最开始接触,到之后商议政变的种种细节再到大攻告成后的今天,杜进澹自始至终把自己放在一个忠诚道义的位置上,哪怕手段如何的不堪。
然而,陈则铭和他接触不是一朝一息了,这个无言的瞬间早在他意料之中。
可趁皇帝病重发动宫变的人是自己,看守废君的还是自己,如果萧定在这关头死去,弑主这笔糊涂债就算是当之无愧落实在他头上了。关于这一点杜进澹却只字不提,陈则铭在心中冷笑不止。两人都心知肚明地没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在官场上混久了便是这个好处,你会把事情往复杂了想,可实际上人心原本就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更何况,他还有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心思。真杀了萧定,那便是对他前半生彻底的否定和抹杀,这样的行为不到最后,不到无路可走的时候,他是不会做的。
此刻萧定死不死对大局并无什么影响,自己为什么要赶着背这样一个恶名呢。
于是,萧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