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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人很少硬对硬地打,两军交战不久,便佯败退走。陈则铭见对方撤退,也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鸣金收兵。却在他整队返城时,律延大军突然掉头冲了回来,杀了记回马枪。
陈则铭措手不及,队型立即被冲乱,两军很快融在了一起。不少匈奴人跟着人流往城内冲,城内兵士被这变故惊住,可主帅还在外面,便不敢关门,城门下一团混战。
陈则铭拍马奔到城下,拦在吊桥前,杀了几个往前冲的匈奴人,回头纵声大喝:“关门!!升吊桥!!!”
此刻大军只剩了小半在城外,按理说陈则铭身为大帅,便该立即冲回城中,再收吊桥,以图后事。可他却本能地落在了后面,这心理在危急中连他自己也未能觉察。
只听“嘎吱——”沉重的声音响起,城门渐渐合拢。吊桥升起时,惊叫声起,不知落了多少兵士到护城河里去,却在收到一半时,似乎出了故障,再也无法往上走,匈奴兵跳起来,堆成人梯,攀爬而上。
律延在阵后看着一切,笑了起来。
他的目光所及,陈则铭满身是血,勇猛无敌,但那只是困兽犹斗。
城外的汉人兵士越杀越少,更多的人涌到了白袍小将那里。
那是必经之道。
陈则铭已经杀得双眼充血,前赴后继的敌人,一个个在他马前倒下,没人能掠过他雪亮的戟尖。然而,他们似乎永远杀不完,毫不畏惧往他面前涌来。
他渐渐有些神智模糊,手中却是丝毫不慢。一股血喷到他脸上,粘稠的液体渐渐干涸,他却腾不出手去擦,他咬着牙,几乎要睁不开眼。
他想我要死在这里了。
我要死在这里了。
你看得到吗?
就在这一刻,城门内一声呼喝,响彻云霄。
匈奴人都被这豪气震天的叫声惊了一惊,城门突然洞开,一队汉人兵士身着黑甲,纵马冲出。
吊桥轰然落下时,桥下搭人梯的那些匈奴人发出了尖叫,纷纷滚落到水中。
陈则铭已经杀红了眼,这些声响他没听到,或者纵然听到他也根本无暇顾及。
砍倒最后一个敌人时,再没人往他身前冲。他不明就里,却又觉察到这个难得的空隙,抬手抹去脸上已经半干的血迹,天地在指后颤颤巍巍遥遥欲坠。他的手因为疲惫而无法自控地发抖,方天画戟渐渐下垂。他弯下腰,靠在爱骑脖项上,喘息着慢慢吐出口中的黄沙。
不能松手,松手就完了。
他收拢五指,尽全力抓紧险些脱手而出的戟杆。戟尾冰凉,这让他多少清醒了些,然后终于能觉察到身边那奇怪的静默。
抬起头,他看见数排黑衣骑兵正沉默地背向着他。他们将匈奴兵阻挡在他之前,接连起伏的锋利枪尖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芒。
“大帅!”
他想回头,却突然一阵晕眩,往马下坠了下去,落地时那一刻他看见的是言青惊慌的脸。
凭这数千人要转变整个战局虽然困难,但要在吊桥前救出一个人却不算什么。黑衣旅组建后完成的第一个任务居然是救了他们将军的性命,这是谁也没想过的。
陈则铭醒来后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打了败仗。
他睁大着双眼,怔了许久。
事后清点,这一仗,死伤兵士达三万之众,对方留在战场上的尸体不过千余具,虽然黑衣旅伤亡甚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败仗。由于之前几战,兵士们本对这位主帅期望极高,这会见他原来也是俗人,非但做不到每战必胜,而且还是大败,不由士气狂泄。
没过多久,便有旨意下达,将他召回京城,并撤换主帅。
临行前,言青痛哭流涕,他是陈则铭一手提拔上来的,不舍之情难免,陈则铭安慰他道:“将来总有相见之日。”
言青含泪:“黑衣旅是将军一手创建,无论他人如何看,我们便总是等着将军一个人。”
陈则铭沉默片刻,道:“这话人前切不可再提起,否则将来终有一日,我难逃杀身之祸。”言青惊住,再不敢言。
在朝上陈叙战败经过时,陈则铭忍不住的满脸惭愧,众目睽睽下,仔细分析自己的失败,这绝不是令人愉悦的事情。
周遭大臣的目光有扼腕的,有嘲笑的,也有愤怒的。他们都瞥着跪在殿前的陈则铭,不吝指责。人本来便是如此,成王败寇。哪怕你之前赢得再多,输了一次,那这一次便是焦点所在。
皇帝虽然没露勃然之色,却问得极是详细,有疑问处立即便指出来,不留半点情面。
陈则铭在众人的包围中,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他不禁自嘲地想,如果那时候言青没有带着黑衣旅来救他,也许今日还能封个忠意伯吧。
世人总是重视死去的悲壮,而嘲弄活下来的艰难。
幸好这样的审问还是有结束的时候。
之前屡次封赐,陈则铭早已经升至殿前都指挥使,便是当年杨梁曾做过的殿帅,官从二品。这次战败,皇帝不但收回帅印,并将他降了两品,都指挥使改任副职。这便意味着短时间内,皇帝不打算再起用他。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帝对杨如钦的日渐宠爱,杨如钦是杨梁的侄儿,便是陈则铭在宫中曾遇见过的那位。
这杨如钦据说自幼是个神童,二岁能识字,三岁已经开始背论语,到五六岁便能做诗,还词句不俗,如今十八了,被天下文人称为学富五车的才子。他还不曾考过科举,却被皇帝弄进了都察院,做了名言官。人称此子思维敏捷,言语犀利,因为阅遍群书,学识渊博,阅遍群书,往往断事断物观点奇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皇帝最初不过是喜爱他与杨梁酷似的外貌,后见他年纪轻轻已经见识不俗,更是高兴,屡屡封赏,频频召见。一时京中又是风言不断,都道是皇帝又有新欢。
这一日,陈则铭因事应召入宫。行到御书房前,却被太监拦下,道:“杨大人在里面,还请大人稍候。”
陈则铭望望天色,此刻乌云遮日,竟是要下雨了。
他拱拱手以示谢意,默默退到廊中,看那风卷云涌。渐渐豆大雨点一颗颗打落下来,在地面上打出一个个的洞,天突然更暗了,雨点骤急,连点成线,势大如泼,将那地上黄泥一层层洗刷开,往低处流去,却总也洗不净。
身后屋中,似是皇帝被杨如钦妙语逗乐,笑语不断,陈则铭走了几步,避开窗子,直到听不到那话语之声。
不时有太监进出屋中,端着茶点之类的东西从他身旁走过,也不看他。
如此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雨势终于减小,又过了一会,竟是停了,重露艳阳。
门帘被掀起,杨如钦跨出屋子,微微含笑,跟随太监只恐树上雨水落到他身上,在太阳下也撑了把伞,如此前呼后拥而去,不曾往廊下看过一眼。
种种喧闹过后,再显落寞,这才有太监到他身边道:“大人请。”
过了几日,敬王得了风寒,病了个把月,还不见好。陈夫人听说后,急忙着人找了药,让陈则铭带入宫中。
陈则铭趁当值时将药送到了昭华宫。
之前皇帝曾言要他少与贵人见面,于是他将药交与小红便要转身离开,恰巧正遇上散步回来的荫荫,这一照面,两人都吃了一惊。既然见面,立即就走也未免太不近人情,陈则铭微一踌躇,跟着荫荫走入,探望病中的外甥。
敬王此刻已经岁余,因为病得难受,也不肯下地走动,只依在乳娘身上哭泣不休,原本红嘟嘟的小脸,此刻显了些蜡黄色,瞧起来煞是可怜。
陈则铭心疼道:“殿下脸色不佳啊。”
荫荫微微叹息,让乳娘将敬王带了出去。犹豫了半晌,却道:“表哥你何尝不是如此”
陈则铭一惊,忍不住摸摸脸颊:“是吗,或者是这几日没睡好。”
荫荫道:“你没照镜子吧,已经快不成人形了。”
陈则铭笑了起来:“娘娘说笑了。”
荫荫却一丝笑意也没有,直直看了他半晌,眼神渐渐伤感,“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陈则铭低下头,若是说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他不希望对方看到自己的失败失势,那只怕就是眼前这位了。
荫荫起身走到他身边,启唇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若是”她压低了声音,只让他和自己能听到,“若是不曾遇到他,你会不会比现在快乐?”
陈则铭浑身一抖,震惊抬头看着荫荫的双眼,那其中有什么让他心跳不已,惊疑不定,他不能彻底理解这话的意思,这表明什么?
荫荫垂下眼帘,又抬起,眼神中有从来不曾有过的坚毅,“表哥,你这样我真的很心痛,比伤在我身上还痛我真的真的”她渐渐的狰狞,任何一个人在充满仇恨时的表情,都不会是美丽的,“真的好恨他!!!”
陈则铭瞪大眼看着面前的荫荫,片刻间竟然不知反应。
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神情都太陌生了。
而这些居然都出自荫荫。
下一刻,荫荫却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收起了那满脸的恨意,沉默了片刻,朝他道:“我累了表哥你先回去吧。”
陈则铭踏出门的那一瞬间,脑子里依然满是荫荫咬牙切齿的那个表情,不知道为什么,那让他心中狂跳不止,骇然不安。
懵懵懂懂回到宫门外,陈则铭骤然立定,怔了半晌,他突然想清了荫荫的意思,那个晚上窗外的人是她!她自幼在陈府住过多年,所以能在瞬间找到藏身之处躲避自己追击,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他掩住脸,从手掌下发出一声奇怪的呻吟,踉跄着退后,几乎要站立不稳。
远处的守门兵士看到他们的将军立在路上发呆,神情古怪,不免有些奇怪,频频张望。
陈则铭依在墙上,双肩直抖,禁不住的浑身发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迟钝的觉察到口中的咸味,用手背擦过,却是血痕,似乎是激动之中将唇舌咬破了。他抱着头,擦着墙滑落下去,蜷着身体坐了许久。
直到有兵士来叫他吃饭,他才惊觉一下午时间便如此空过,自己竟坐了一两个时辰。
那兵士试探地望他,看到他唇边血迹,轻声道:“将军是不是身体不适,小的扶您起来吧?”陈则铭摇摇头,爬了起来。
良久不动,这一晃,他只觉得胸闷欲吐,头昏目眩,忍不住咬牙,急忙伸手撑住了墙。
那兵士赶忙要扶,陈则铭将他的手挡住,低声道:“我自己来。”
很多事情,你只能自己来。
就在这一刻,头顶似乎被人用针猛然贯穿,痛彻心扉,他眼前一黑,已经失去意识,一头往前栽了下去。
他终于还是病了,所有的压力似乎都化为病魔,在一瞬之间将他击倒。
之前战场上的劳累,加上郁结难排,使他骤然消瘦不说,还突然凭空得了头痛症,病发时只痛得满地打滚,大夫来看也是束手无策。陈夫人被他病状骇得哭泣不止,只道:“你还这样年轻,你还这样年轻啊!”
他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能下床,这其间吴过经常来探望,并说功高之臣突然病重,皇帝也是很牵挂,甚至提到要亲自来探望,但此刻朝中事务太过繁忙,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