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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达开开玩笑地说:“既然是贴身保镖,请一起进来吧。天京在天王脚下,尽可放心,你的豫天侯出不了事。”
曾晚妹边往里走边说:“那可不见得,这几个月天京都血流成河了,还说安全吗?”
石达开说:“这丫头,嘴还是这么不饶人。”
分宾主坐定,石达开对江海洋说:“客人都挡驾吧,说我有要事。”
汪海洋出去,带上了门。
石达开问陈玉成:“能猜到我为什么把你从皖北叫回来吗?”
“不会是斩草除根吧?”曾晚妹说,“你不是把他叔叔杀了吗?连天王求情你都不准。”
陈玉成怪她惹事,喝了一声:“你怎么胡说!”
石达开笑道:“我倒喜欢晚妹快人快语。我请你回来,是想向你道个歉……”
陈玉成问:“翼王杀错了吗?不然何以道歉呢?”
石达开说:“不错的事,也一样道歉。我杀汝叔父,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跟着韦昌辉所办的坏事实在太多了。”
陈玉成说:“我劝过叔叔,劝他不要深陷到宫廷争斗中去,劝他到外面去领兵,他终不听我话,至有今日下场,这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翼王,也无须道歉。”
石达开说:“难得你小小年纪,这样明事理。你在前线,你也知道,由于内讧,许多将领寒了心、散了心,使几个战场失利,韦俊不战而退出武昌就是一例。此时更须上下一致、和衷共济,你在皖北统辖一方,望你以大局为重。”
“这不需嘱托。”陈玉成说,“我叔叔尽管陷于纷争咎由自取,他也是为天王尽力,我也是为天朝尽忠。现殿下杀我叔叔和秦日纲而可稳住朝纲,我无二话,也无怨言,惟望今后齐心协力,使天朝蒸蒸日上,不再自相倾轧。”
石达开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陈玉成说:“我要给叔叔去吊祭、圆坟,没有什么禁忌吧?”
石达开说:“你叔叔官爵未削,封号不夺,你尽管去祭扫,有一天我还要去吊祭呢,但不是现在。”
陈玉成说:“谢谢翼王叔叔。”
6。天王府后林范洪秀全的心情开朗多了,他已经好久不到后林苑来,时值江南草长莺飞的春天,万物复苏。他对陪侍左右的傅善祥说:“好多年以前,朕还是落第秀才时,曾写过一首诗,你想听吗?”
傅善祥微笑道:“一定是有龙腾虎跃气势的。”
洪秀全吟道:“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擒尽妖邪投地网,收残奸人落天罗。东南西北敦皇极,日月星辰奏凯歌。虎啸龙吟走世界,太平一统乐如何。”
“好诗,”傅善祥说,“都实现了,只是太平一统似应包括长江以北,不打到北京,不能叫太平一统。”
“是呀。”洪秀全说,“迟早会的。三年前,林凤祥、李开芳功亏一篑,都是因东王只派了偏师……”说到这里,他突然问:“东王与朕有何不同?”
傅善祥说:“东王从来不笑。”
“这只是个性。”洪秀全说,“朕指的是治理朝政。”
“天王想听真的吗?”她问。
“当然。”洪秀全说。
“东王其实很傻,”傅善祥说,“他干了那么多好事,却因为对群臣冷酷而遭人忌恨,他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洪秀全说:“还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过他。他逼封万岁,你怎么看?”
傅善祥说:“这也是他愚蠢之处。逼封万岁有什么用?不过是满足一种权力欲和虚荣心,若真想篡权夺位,就来真的。他这样做,没得到实惠,反激起民愤,葬送了自己。”
“你了不得!”洪秀全吃惊地站住,审视着她那张文静而秀美的脸,说,“想不到你如此有见地,如此老辣。那么,你是东王最宠信之人,你为什么不给他出主意呢?”
“天王也想听真的吗?”傅善祥问。
洪秀全已带她走入了柳丝拂面的水榭,那里停放着已作为文物的一条大船,是当年洪秀全从武昌沿江东下金陵的座船,叫圣龙船,两旁排列着十多尊铁炮,鼓各一,船上悬着三十盏宫灯。洪秀全坐在了圣龙船上,说:“朕当然想听真的。”
“天王须先赦我无罪。”傅善祥认真地说。
洪秀全愣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好,赦你无罪,不管你说了什么。”
傅善祥说:“我为什么悄悄离开了东王出走?是因为我看到了他的最悲惨的结局,看到了大难就在眼前。可他看不到,我再三苦劝、苦谏,他终不听,我不愿看到他身败名裂,才走了。”
“你劝谏了他什么?”洪秀全信手敲了鼓一下。
傅善祥说。“我劝他向天王赔罪,虽然天父要加封他万岁,可他本人坚辞不受,愿为天王效力终生。”
“这他怎么会听!”洪秀全笑了,也许认为傅善祥太幼稚。
但傅善祥说:“倘他当时真这么做了,还会有杀身之祸吗?”
洪秀全不假思索地答:“不会。”
“可惜他不听。”傅善祥说,“我说他要这个惹人谤议的虚名是自毁,如真有心夺大位,那就派人去刺杀了天王,再诏告天下,历数天王罪状……”
洪秀全勃然变色了,震惊、愤怒之余,他不敢小看这个柔弱女子了。
“天王还是动杀机了。”傅善祥望着洪秀全的脸色全然不惧,反倒笑眯眯的。
“你不怕朕杀了你?”洪秀全问。
“天王也许听说我为东王全尸的事了吧?”傅善祥说,“死,我早已置之度外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朕不敢小看你了。”洪秀全说,“当初杨秀清若真听了你的话,朕命休矣。”
“这天王也不能怪我,”傅善祥说,“各为其主,我那时是东王府的人啊!”
“那你现在肯为朕这样谋划吗?”洪秀全问。
傅善祥说:“只怕天王不肯听。东王不肯听是他狂妄没主见,自以为是;天王不肯听是太有主见。”
洪秀全突然笑了起来,他问:“你说,朕现在有没有忧虑?”
“天王一定以为我会说你无忧。”傅善祥说,“这也顺乎情理,韦昌辉伏诛,危机过去,已经没有天父为难陛下,又没有韦昌辉窥视工权,现在还不放心吗?”
洪秀全说:“说得太对了。”
傅善祥说:“可依我看,天王依然忧心忡忡。”
“你这可是妄猜了。”洪秀全说,“朕有了石达开,胜过杨秀清,还有什么忧虑。”
傅善祥笑道:“天王对石达开并不可能真正放心。”
这话说得洪秀全悚然心跳,这是他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是不准别人窥视的禁地,更不要说窥破了。他压着内心的反感,问:“何以见得?”
傅善祥说:“过去东王统管军政那是师出有名的,因为他是军师。如今天王却只给了他一个通军主将,他会怎么想?”
“朕也并没有把军师给别人呀。”洪秀全说。
“天王如果废止了军师制,那是说得通的。可天工没有废除军师,而是自己当了军师,这在明眼人看来,是天王在收回权力。”
洪秀全被傅春祥一语说破,心里又恼火又无奈,他只能否认:“你说得不对。”
但他自己也知道这否认是苍白无力的。他对傅善祥真是又怕又喜,又恨又爱,怕的是她的智慧超群,她会时时看破自己的一切,喜的是她有如此才情,现已成为天王府重臣,必为我所用。他恨是恨这女人宁可嫁一个小将不肯服侍天王,爱的是她的时刻让他心跳的品貌……他不知道今后她在天王府里会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7。后林苑太湖石假山傅善祥到前面去了,洪秀全一个人在后林苑里转,宫女们只远远地跟着。
忽然他听见几声蟋蟀叫,便循声转到太湖石假山后,见洪仁发、洪仁达和一群人在斗蟋蟀。洪仁发的那只是有名的“油葫芦”,个大而健猛,所向披靡,引起了一阵喝彩声。洪秀全皱着眉头在他们身后站着,说:“你们二位如此不长进,朕召你们进府,是让你们帮着办些政务上的事,你们却在这里斗蟋蟀,做小儿状!”
二人一见天王来了,吓得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土,宫女们一溜烟跑散。
洪仁发振振有词地说:“没事可干啊!那石达开根本看不起我们,我们去了,他就笑嘻嘻地说:自便吧,不必在这里劳神磨时光。你听这叫什么话,气不气人?”
洪秀全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两个哥哥,说:“你们要多为朕操点心才是。”
“你何时让我们替你操心了?”洪仁发牢骚满腹地说,“你倒是把外姓人当成心腹对待,可是后来怎么样?一个接一个地出来反你……”
洪仁达也说:“这石达开就一定可靠吗?我看未必。”
“他在朝野内外,口碑甚好。”洪秀全说。
“当初杨秀清的口碑不好吗?”洪仁达说,“人心是会变的,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能不防啊。”
这话对于接受了天京事变许多消极教训的洪秀全来说,是打中了要害的。皇权的魔影缠绕着他,他总感到有多少只不轨的魔爪伸过来攫取这只属于他的极权。他信任过很多人,到头来,一个又一个地背他而去,谁能保定这石达开不是如此呢?
在他沉思的时候,洪仁发又用民俗的谚语来启发他弟弟了:“打虎要靠亲兄弟,上阵还须父子兵!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用自己人?”
洪仁达明白洪秀全是嫌他们低能,就说:“是呀,我们没念几天书,没什么本事,可看家本事还没有吗?话又说回来,本事低而忠心,比本事高而谋反的不是好得多吗?”
一句话把洪秀全说乐了,他在这一瞬间做出了此前连自己也没想到的重大决策。
他对他的两个胞兄说:“朕要封你们为王,怎么样?”
洪仁发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洪仁达却不轻信:“你这么轻信,他连一个丞相也不肯封的,我们不过是有职无权的国宗而已。”
洪秀全说:“朕代天父办事,岂有戏言?封是可以封,但你们要争气,你们要协助翼王办事,跟他学着点本事,你们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朕又何必低三下四地去求别人?”
“太好了,早该这样了!”洪仁发说,“封我个什么王?名要好听点!”
洪秀全说:“一文一武怎样?”
“不好不好,”洪仁发说,“没福气。不如封安王、福王,平安、有福。”
“俗不可耐。”洪秀全无可奈何地笑了,说,“好吧,就依你,你是安王,二哥就是福王!”
8。二王府石达开正伏案写字,张遂谋进来,说:“殿下,有桩奇闻,你还不知道吧?”
石达开头也不抬地说:“不会又是母鸡打鸣儿、铁树开花之类的街谈巷议吧。”
“比那还要新鲜。”张遂谋说,“天王新封了两个王,你猜猜是谁?”
吃了一惊的石达开放下笔,说:“蒙得恩是必定有的,他是天王的心腹,不是杨秀清拦挡,早就封王了。”
“没他的事。”张遂谋摇摇头,“再猜。”
“也许天王要选任年轻后进者,”石达开说,“那就该是陈玉成、李秀成了。”
“也不是。”张遂谋说,“封了一个安王洪仁发、福王洪仁达!”
像听到了海外奇谈一样,石达开笑得把刚吞进口中的一口茶全喷了出去,他问:“市井传闻吧?”
“怎么叫传闻,封典都完了。”张浚谋说,“这事咱们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封典也不请殿下去。”
石达开收了笑容,深深地悲哀了。他悲哀的不是事先或事后告诉他与否,而是他分明感到了天王对他的不信任又加深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