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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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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得以寻回,做了许久的孤魂野鬼;包括她珍爱的长孙女,那因为日本间谍母亲、国民党反动派父亲而被迫的颠沛流离……这些她都没有来得及看到,应该是她的大幸。我常想若祖母地下有知,不知该如何心疼我们?就像,这现年我丝毫不愿意回忆自我记事以来的痛苦,但总有午夜梦回的时刻,被恶梦惊醒,我又是怎样的心疼他们?心疼我来不及照顾和爱惜的亲人和爱人?”

屹湘听的一阵一阵发冷。

那些场景竟然鲜活而残酷的呈现在她的面前,令她冷汗直冒。

“对不起让你听到这样的往事。这就是我真实的童年和少年……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母亲被关押在哪里,也没有几个人在那个时候敢明着帮助我,只能自己挣扎着活下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我还捡到了一个癞痢头的小女孩。在带着这个总像小狗一样跟着我的妹妹寻找到母亲之后,发现历尽痛苦仍然不改善良本性的母亲,也将狱友留下的孤女收在身边照顾。母亲后来给两个妹妹分别取名陶生和筠生。因为小瘌痢头总是捧着一只讨饭的陶碗不肯撒手;而筠生,她的母亲在难产去世之前,在劳改场做的唯一也是最后的劳动,就是伐竹……筠生的母亲曾经是个画家……我又扯远了……刚开始的时候,我想单刀直入,但是,我,是怎么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的呢?不奢望你会接受和理解全部,只希望都讲给你听……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汪瓷生此时背对着屹湘。

外面的雨小了些,窗上的雨流回复成雨滴,稀稀落落的。

屹湘听到楼下有声响,似乎是什么破碎了。

她没有动。

“我母亲是重视我们的教育的。筠生由她亲自带,言传身教自不必说;我跟陶生在外,在准予探视的时候,母亲总是会考我的功课。劳改场的文具控制很严格,她还是想尽办法剩下来纸笔,写一些东西,指点我该想办法读些什么书。父亲曾经救治过的一位老先生,在后来政策稍稍松动之后,收留我和陶生,尽可能的让我们能偷偷的学习。他的国学和英文都极好,所以我跟陶生,从小的底子都还不错。这也使得后来求学的路相对顺利。被判无期徒刑的母亲,在文、革后期被释放。但长期的关押,让她的身心都受到极大的创伤,她变的胆小、多疑、而且偏执。清醒温和的时候会像天使,狂躁执拗的时候又像魔鬼。作为她的女儿,我们三个,长期受害。可我们爱她,在失去父亲之后一无所有的日子里,她有我们。那时候真艰苦。你知道嘛,有一回我在美国的家中,看着中文台的电视剧,看到那个年代的电视剧……我竟然可以笑着挑错,说不对的,那时候的火柴盒不是那样子糊的……那时候没有烂菜叶子可以随便捡……笑着笑着就掉眼泪了,那是我过过的日子,永远不会忘记的。”汪瓷生看着玻璃墙上自己的黑色倒影。

她的手叠在一处。

如今美丽的如同少女般的手,曾经粗糙、干裂、瘦古嶙峋……她攥了下手。

屹湘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去。

一般高矮的个子,同样柔美的线条,映在玻璃中。

屹湘想拥抱她一下,但是她没有。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外面街道上的车子,流火一般。

北京夜晚的车流,偶尔会有种让人觉得恐怖的拥挤和压迫感……如同汪瓷生的家世,黑暗中密集的流火,蜂拥而至的时候,让人难以喘息。

屹湘缓了口气,胸口的闷压感暂时的轻了些,她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才知道,母亲的家人在建交前就托人多方寻找她,由于种种原因,包括我母亲在嫁给父亲后便改了中国名字。随了祖母的姓。所以等到他们联络到母亲,已经是文革结束后两年的事了。当时我的外祖母还在,得知母亲的身体状况,坚持让人将她带回去治疗。母亲起初不同意。为了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着想,我坚持让她离开。母亲带着未成年的陶生和筠生去了,我已经进入大学读书,完全可以照顾自己。而且,我也将会有自己的生活……生活在往好的方向转,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那时候的外交学院,西语系里,我的功课不算是拔尖的,但也还好。用我父亲评价我的话来讲,靠三分天资七分运气。”

汪瓷生对着屹湘微笑一下。

屹湘想,大约汪瓷生,在念及父亲的时候,能令她真正的放松和快乐吧……她也微笑了一下。

“同学年纪参差不齐,有很多是成家立业的老大哥老大姐。年龄差不多的、能聊的来的,只有几个人,其中一个又格外的和我好些。虽然算是高干子女,骄娇二气却一点没有。她自己说的,有过,也被磨掉了。这个我相信。她也曾随母亲在大西北改造了多年,该吃的不该吃的苦,也都吃过了。可她的性格始终那么好,这一点让我格外佩服。从来不抱怨,爱帮助人,热心肠,不能算单纯,可极善良,也漂亮……比我强的多。那时候她开玩笑说如果他哥哥没有那青梅竹马的嫂子作良伴,倒是想让我做她的嫂子。”汪瓷生感叹道。

屹湘心里一动,“她……”

“她叫邱亚拉。”汪瓷生说。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十一)

“姑姑?”屹湘一愣之下,脱口而出。她惊的嘴巴仍张着。

“是的。你姑姑,邱亚拉。吃惊吗?”汪瓷生温柔的问。

屹湘没有回答。毫无根据的,她觉得,让她惊讶的,还在后头。她忍住心头忽然涌起的不安,说:“挺意外的。”

她几乎从未听姑姑讲起过她的学生时代。印象里姑姑总是有些古怪和孤僻。汪瓷生描述的那个邱亚拉,原本就跟她的宝贝姑姑相去甚远,她一时之间有些转不过来,只是怔怔的看着汪瓷生——她对姑姑的过去了解尚且不足,对这个神秘的女人,根本就谈不上任何的了解,除了,她现在在对着她讲述的那些往事……她只觉得背后开始发凉。原来是不知不觉出了冷汗。

“意外么……”汪瓷生缓了缓语气,摇头,大眼睛里渐渐的渗入忧伤。

屹湘是眼睁睁的看着,这忧伤蒙住了那对眼的。

“屹湘,我遭遇过太多的痛苦,所以遇到一点的善意,总是更难忘。亚拉对我来说,起先就是普通同学,后来成了朋友。我内向,她外向,有什么事情,是她在前,我在后。可能是她出身的原因,那时候在学校里,她不但活跃,而且重要。我恰好相反,用现在的话来说,我应该是边缘人,总是喜欢泡在图书馆里。亚拉那时候周末回家,总不忘带好吃的回来给我……她有什么事情,也最先跟我说。包括谁写情书给她啦,谁跟她表白啦……她像个小姑娘,不太在意这些事情。那时候我也一样,虽然年纪在那时候已经算挺大了。总觉得好不容易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必须牢牢的抓在手里。亚拉的前途是可以预见的,我却充满未知数……直到我们两个,遇到秦天。”

屹湘心再次一痛。

秦天……秦天,简单有力的名字,怎么听上去,无缘无故的会让人心酸痛呢?

“我们是在从外地考察回来的火车上遇到的。我们班同学,一起从河北农村学农后返京。那天车上人很多,很多人都是站着的。我的票跟同学们没连着,所以找到位子就坐下了。亚拉跟人换了位子坐到我旁边。我顾着低头看书,也没留意旁边一直站着一个军人——还是亚拉发现他有意无意的总是看我,就站到他面前,问他怎么回事,怎么穿着军装行为如此不检点?亚拉说话很冲。她这么一开口,同学们开始帮腔,被围攻的秦天脸臊的通红,却没解释。他不善言辞。一向如此……”汪瓷生叹了口气。幽幽然的,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样子,觉得很可爱。非常可爱。他的领章鲜红鲜红的,脸也通红通红的,很窘。那么窘,却还是很英武——我忽然想到父亲。我开始着急,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亚拉嘴巴厉害,问他的部队番号,秦天当然不会说……这时候列车员查票,闹哄哄的局面才平息了些。查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列车员看到秦天,问他要了证件和车票,接着便对我说你起来你坐的位子是这位解放军同志的。核对了车票,才知道,真的是我坐错了……后来问秦天为什么不说,他说,他可以站的没关系。但是,坐在我原本位子上的那个女子,抱着一个婴儿,车这么挤,让她多坐一会儿,也好,所以他就没出声——有没有这么傻的人呢?”

屹湘轻轻的说了两个字:“有的。”

“亚拉爽快,跟他道歉。他也就笑一笑,不再说话。后来,就悄悄的走到车厢那头去了。下车前我们还在两节车厢间的空隙里遇到,我这辈子是忘不了他的那个侧影,和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看我的那一眼……当时只是朦朦胧胧的感觉,想着如果能够再见,那该多好。却没想到日后真的会再见。那时候常军训,很磨人也很烦人。有一天亚拉回到宿舍来,说又要军训了,为期一个月。本来是件很扫兴的事情,亚拉却笑着问,你猜这回分给咱们系的教官是谁?我当时没有忽略亚拉笑的样子,应该和我在想到秦天时候的模样是很像的。是,我们的教官是秦天。改变我命运的秦天。

“他真像一个标准的教官。训练之外,偶尔跟男生们打打球、聊聊天。跟女生总是界限分明,偶尔显得还更严厉些。所以女生们虽然喜欢他的英俊,但多数觉得他死板又严肃,实在是太不可爱了。如果有哪个女生能得到特别一点的对待,那就是亚拉。总有些班长和教官要接洽的事情。所以不少秦天的消息,都是从亚拉那里听说的。比如他跟我同岁,比亚拉大三岁。部队驻京。保定人,孤儿,家乡只有一个老奶奶……亚拉说起秦天来,语气会特别一点。我想,亚拉是喜欢秦天了。那么,我对秦天的一点点的感觉,注定是要死在心底了。有一天晚上,那是秦天快要回到部队的前几天了,亚拉爬到我床上悄悄的和我说心事。她说瓷瓷姐姐,我爱上了一个人……我得和他去说。我直觉她这样莽撞不妥,劝她稍等。我想我是有私心,那种煎熬……可亚拉说她忍不住了,我便说那注意时机。给不了她任何建议,当时她也听不来任何建议。

“秦天拒绝了她。没留一点余地的拒绝了她。他的拒绝让亚拉难过,让我在松一口气的时候,又伤心又气愤,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了。亚拉那样的女孩子,他都能拒绝,那我呢……秦天跟他的战友撤离的那天,送他的人特别多。亚拉请了病假,我去了。想见到秦天,再看一眼也好……最后分别的时刻,他给我敬了个礼就转身,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问他:为什么呢?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以后你会明白。我没明白。但不久后我收到一封信,秦天写来的。他说有句话一定要等到他不是教官、而我不是他的学生的时候说出来。那就是,他喜欢的人是我。他告诉我那个周末他会在新华书店门口等我——我从打开信的一刻手就在哆嗦,人也在哆嗦,亚拉问我怎么了。我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看到信封,看不出异状。我可以瞒过去,但是没有瞒,我给她看了秦天的信,问她,亚拉,我可不可以去?”

汪瓷生摇着头,对着屹湘,摇头。屹湘擦了下眼睛,说:“我姑姑一定会说,去吧,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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