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屹湘笑了下。
“没有用。这些年我每去一次,都虔诚祭祀祈福,许两个愿望。第一个,希望我的丈夫病痛愈合;第二个,希望我能找到失去的孩子……结果,我的丈夫离开人世;我的孩子杳无音信。”汪瓷生抚摸着“意愿”,“这都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惨事。”
“……”屹湘张张嘴,却没有出声。
失去的孩子……她并没有预备听到这样的隐秘事。
汪瓷生见屹湘发愣,只好将自己的心情一再的压抑下去,尽管她已经焦急的无以复加。
“我想,我的故事会很长,你愿意听听吗?”
屹湘默然。
显然不愿意听,也得听下去了。
汪瓷生点了点头,她鬓边的发丝翘起来一点,绕到了线菊上。
屹湘看着她那乌黑的发、雪白的线菊,忽然间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顿时对汪瓷生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怜爱。是的,汪瓷生是跟她母亲差不多岁数的女人了。可她的头发是这么的黑,而母亲的头发却灰白了。
屹湘拿着茶杯,心想今晚回家,要替母亲好好打扮一下,让她容光焕发的出现在明天的婚宴上……
“你在想什么?”汪瓷生问。她并没有立刻开始“讲故事”。
“想我的妈妈。”屹湘说。
“我能想象……有你这样的女儿,她该是多么的满足和幸福。”
屹湘心疼了一下。
满足和幸福?也许是痛苦和无奈的多。
“我羡慕这样的母女关系。曾经,我和我的母亲是最最亲密的。可她一度也是这世上我最痛恨的人。”汪瓷生转了下脸。她白皙的肌肤,在阴霾和柔光中呈现一种对比的差异。说出“痛恨”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嘴唇似乎都是冷冰冰的。
屹湘咬了下牙关。
她能想象,汪瓷生在杀伐决断的时候,该是多么的冷酷无情。到此时她也不能不猜测,对于邬家、邬载文、和邬氏的企业来说,汪瓷生是怎么样一个可怕的对手,偏偏藏在温柔华美的面容之后,看上去是那么的无害……她咽了下唾沫。
“恨了一些年。恨到几乎想过要跟她同归于尽……”汪瓷生转了下手指上的戒指。借着这一低头间,将言语间逸出的怨恨,掩饰些去;掩饰的并不好,好像也并不想掩饰的天衣无缝,而是要将自己此时的心情原原本本的放在屹湘面前——屹湘向后挪了一下。
“但恨到后来,才知道,我恨的不是她,恨的是我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是不是很讽刺,无能为力这四个字,怎么可能用在我身上?我一生中所有的奋斗,都是在努力摆脱‘无能为力’——可我在自己最最在的、愿意拿生命去换取的物事上,恰恰是最无能为力的。在失去我最爱的人的时候,在失去我的孩子的时候,在失去最爱我的人的时候……统统都无能为力。”
汪瓷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这是个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动作,干净利落的像一个女军人。
屹湘并没有看她。
她似乎是被汪瓷生这样一种述说给蛊惑了,只能靠在沙发上,听。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我的父亲跟别人不一样,我的母亲更是跟邻家的伯母婶婶姨姨姐姐不一样……她甚至连话都讲不太好。开心和不开心的时候,都是沉默的看着我,看着父亲,微笑。我父亲,高大、英俊、正直、刚强,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是世上最伟岸的男子汉。”
提到父亲,汪瓷生脸上露出了类似微笑的表情。
喜悦,而骄傲。
就在这样的表情映照下,屹湘觉得,汪瓷生甚至露出了童真……
“生于中医世家的他幼年失怙,由寡母抚育,自强不息。十六岁考取湖南省官费留学日本,先后就读语言预科、高等学校和帝国医大。在他医学院三年级时,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他中止学业,回国参军。那一年,他22岁。在他离开东瀛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向他表示了爱意和追随他归国的心愿。那女子名叫阿部美智子。阿部美智子比父亲小四岁,却聪颖至极,在帝国医大,仅仅比他低了一级。美智子在入学仪式上便对父亲一见钟情。但她出身贵族世家,就读医科已经离经叛道,若追随一个贫穷学生、还是在日华人,是不被家族允许的行为。于是她便将自己的心思埋藏的很好,只是暗中的关心父亲。在那个时候,聪明的父亲早已发现美智子对他的心意,并不是不感动,但他不能接受因此也不能给她任何希望。其实在父亲抵日之后半年,即发生‘九一八事变’,父亲便已经意识到,中日之间大规模战争的不可避免。尽管他的师长、同学、房东甚至邻居多数都对他友善亲和,他还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以‘国之将亡、何以家为’为由,拒绝了那个阿部美智子。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九)
“父亲回国后加入国、民、党、陆军,追随张灵、甫将军。后经选拔入空军序列,并赴美受训。在抗战期间,与他的战友一起,立下赫赫战功。在起飞之后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降落在自己国土的几年间,父亲都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那时候在他心里,朝不保夕是一方面原因,美丽智慧端庄痴情的美智子给他少年青年时代留下的美好印象,也让其他女人很难获得他的青睐。但他以为此生此世必不能再见美智子了,故此他最大的愿望,跟当时一同参战的战友一样,那就是在胜利之后,在自己的国家,过上安乐的日子,娶一个好妻子,生一个好儿子。
“他以为战争相隔,岁月已降,国仇家恨之中,美智子必然会渐渐忘记他,也许侥幸在战乱中活下去,再见她,也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但在抗战后期,父亲却从日本战俘口中再次得到美智子的消息。那战俘是他们在帝国医大的校友,告知阿部美智子凭借她的父兄在政界军界甚至商界的人脉,打听到他的一点点消息,以个人身份进入日占区寻找过他的下落,并且在她企图深入腹地的时候,被日伪政府秘密警察抓住。因她身份特殊,又因其兄拜托友人从中斡旋,被遣送回国。据说不久之后,便奉父母之命,嫁人了……那是父亲得到美智子最后的消息。
“在抗战后期,父亲看清楚当时的局势,已萌生退意。但以他的战功跟地位,上峰极为看重。想要退役谈何容易?不幸,也可以说是大幸,他在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中,被敌军击落,死里逃生的他失去了一只右眼和一只左臂。他在抗战胜利之后的深秋,卸甲还乡,回家侍奉老母。其时父亲已经年界而立,身有残疾,再加上家境惨淡清贫,没有人肯轻易将女儿许配给他。祖母为他的婚事操心不已。父亲一边重习家学,预备悬壶济世,一边听从老母安排,相亲……只是屡相不中。祖母有一天忍不住问父亲,是不是要找一个‘那样的妹子’,父亲奇怪的问祖母,‘那样的’妹子是‘哪样的’?说漏了嘴的祖母,无奈将藏了多年的秘密告诉父亲:曾经有一个女子,来过家里打听父亲的下落。祖母对父亲描述了那女子的样貌之后,父亲大骇。那分明是美智子的模样!他这才知道,当日战俘校友所说的‘企图深入腹地被秘密警察抓回’,并不准确,而是美智子已经到过他的家乡!
“祖母说,她起先以为这美智子是儿子在外面惹下的风流祸事,但见美智子举止端庄,像是好人家的女儿。乡里人少听得城里腔调,祖母最远只跟祖父去过长沙,她只当美智子来自偏远的省份,所以美智子的口音生硬至极祖母起先也没有觉得不妥。直到美智子吞吞吐吐的告诉她自己的身份,祖母才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子竟然是祸害国人的日本人!祖母认为即便暂时撇开国仇不表,自己的儿子还在战争中生死未卜,怎么可以让一个日本人进家门呢?她抄起家里的火棍将那美智子赶了出去,谁知道美智子竟然不肯走。一直守在门外。祖母特别痛恨鬼子,可还是心软,也不肯声张,怕惹来了旁人注意,美智子是别想再活着再回去了。就这样,祖母和美智子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都整夜的没合眼,第二天一早,祖母听到外面响动,她从门缝里看到,美智子被几个当地打扮的人带走了。美智子临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汪家那掉了漆的黑色大门。就是那一眼,祖母觉得美智子一定留下了什么,于是她在门边的草垛里,看到了一个小布包……祖母将布包交给了父亲。父亲打开来,里面是信,是‘意愿’,祈祷他平安的。父亲按照信里的地址,给美智子写了一封信。他知道美智子收到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战后的日本和战后的中国,都在满目疮痍之中。所不同的是,日本在战败之初已经迅速开始重建,而中国尚在自相残杀……原本父亲的人生很可能就是那样了,如果不是某一天的早上,阿部美智子突然的出现在了他的家门口的话。”
汪瓷生慢慢的踱着步子。
她大段的叙述,清晰而有调理。
屹湘入神的听着。
汪瓷生抓起茶几上已经半冷的茶水,含了一口。
“父亲目瞪口呆的看着美智子,风尘仆仆的美智子,已经不是记忆中那秀美的少女。苍白、憔悴、又有着跟她的年龄不相符合的沉稳和老练,显得比她实际年纪要大上几岁。但这样的美智子,就站在他面前,一句话不说,对着独眼独臂的他,却好像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父亲问,你不是嫁人了吗?美智子说,除了你,我不会嫁给任何人。当晚,父亲跪在祖母面前,请求祖母允许他们俩结合。美智子不声不响的跪在父亲身边。祖母起初不同意,但跟他们两个耗了几日之后,看着美智子和父亲默默相望、不发一语却默契有加的模样,祖母再次心软,允许了这门亲事。
“美智子是脱离家庭来到中国的。父亲认为,尽管如此,他们的婚姻还是应该得到美智子父母的祝福。于是他带美智子回到日本。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但是父亲终于偱礼法将美智子娶到了。其后父亲同美智子回到中国,奉养老母。他凭借自己的聪明,将自家一爿中药店开起来,养活老母妻子。就这样,到民、国三十八年国、民、党战败大撤退的时候,父亲的战友曾经不远千里去到湘西,鉴于他曾经是国、民党战斗英雄的身份,留下来恐怕并不明智,于是劝说他一同撤退台湾。祖母不想客死他乡,让父亲带美智子离开。父亲同美智子商议去留,两人都绝不肯抛下老母。况且父亲认为不管何朝何代、谁人执政,人都是要吃五谷杂粮,必是要生病的,总有医者一条生路。父亲做了一个他终生没有后悔过但却令他和家人在此后的人生里遭遇无数劫难的决定。他和他的妻子母亲,一同留了下来。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十)
“1953年,美智子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病榻上的祖母看到初生的婴儿,夸孩子生的好,白的像瓷娃娃,于是美智子给婴儿起名瓷生。也就是我。我的降生令祖母欣喜之余,沉疴稍愈,家中安乐数载。祖母在我三岁的时候去世。她只来得及看到乡村发生的那些她看不懂的变化,没有看到她的独子一家,在今后近三十年间所遭受的折磨。”
汪瓷生的面部几乎完全冷了下来。她看着屹湘,说:“包括汪家的祖坟被挖开、她和祖父的遗骸曝晒示众;包括她珍爱的独子,在被红卫兵毒打之后因为脾脏破裂大出血、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暴死、且多年后骨灰才得以寻回,做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