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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翰林此时才发话:“你可知错?”
在场三个孩子俱是一愣,毓慎紧走了几步,梗着脖子生硬道:“回父亲,儿子不知。”
孙翰林一拍桌案,唬得静嘉大气都不敢喘。“孽子!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养心莫善于寡欲,饮酒贪杯,你还不知错?”
“孙叔叔,毓慎没有贪杯,是他……”
“儿子知错。”未等静嘉说完,毓慎已经跪在厅中,把静嘉想解释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静嘉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再多言。
孙翰林哼了一声,并不理毓慎,任他跪着。时值仲冬,孙府虽有地炕,厅中又设了炭盆,但此时正值夜里,门扇大敞,毓慎这样直挺挺地跪着,膝盖不仅受力,又要受凉。静嘉看着,只觉心上莫名一酸,好像被人不停地向外拉扯。
总听毓瑾说孙父如何严厉管束毓慎,今日却是头一回见到,静嘉恨不得要撸袖子和孙翰林理论一番“如何正确地教育儿子”。
但静嘉毕竟不是九岁顽儿,上一世摸爬滚打的成长,早让她学会适时地沉默,学会接受一切不如愿,学会把愤懑揉到心底最不可见的地方,然后自我消化。
静嘉紧紧抿着唇角,眼神停在毓慎的背影上——这是第几次,注意到他的背影了?从小时候那个无法无天的皮猴儿,到现在这个敬畏死亡、敢于认错的少年;从小时候过家家里的“爹爹”,到现在这个被姐姐暗恋的“孙公子”,静嘉突然觉得,长大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老爷,夫人,倪府的刘大管家来了,说是接倪二小姐回府。”
静嘉从遐思里回神,脸色变了一变。这位刘大管家比自己父亲年纪还大,一向受母亲敬重,派他来接自己,那意思就是——必须回家。
毓瑾不明缘由,只皱眉道:“不是说让静嘉留宿一宿吗?”
“快请进来。”孙夫人当机立断,又望向静嘉:“你母亲大抵是担心你,既然让人来接,你就安心回去吧。”
说话间,刘大管家已经进到厅里,向座上孙氏夫妇行过礼,继而说明来由:“我家夫人担心二小姐生性难约束,怕叨扰夫人,特命老奴来接二小姐。”
孙夫人自然要客气一番:“哪里,嘉姐儿最是知礼贴心,她愿意留下来,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叨扰?只是偏逢小年夜,还是回家住好。”
静嘉上前一步,站到了毓慎身侧:“既然刘管家来了,静嘉便不好再打扰叔叔婶娘。不过今日之事,错在静嘉,还请叔叔不要再责罚毓慎,静嘉已经有愧,若是为此事再令叔叔动了肝火,静嘉就更不能饶恕自己了。”
静嘉说得半真半假,也不抬头多看孙翰林,犹自言罢,便行礼告辞。才迈出厅,欲穿抄手游廊时,忽闻厅中毓慎道:“爹,让儿子送静嘉回去吧,时辰不早,她一个女孩,实在不安全。”
静嘉停下脚步,示意刘大管家稍候。
只听孙翰林嗤了一声儿,“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给我跪在这儿好好自省,别操心不干你的事儿。”
静嘉实在纳了闷儿,说话这么难听的老头儿,是怎么和自己那个讲求中庸的父亲成为至交好友的。
而毓慎大概是听惯了,并不受挫,只犟着脾气不肯答应:“父亲一向教育儿子要有担当,如今却矢口否定儿子,自相矛盾,岂不好笑?儿子打马来回,但求心安。”
一句“但求心安”,激得静嘉心跳瞬时加速,站在原地,益发舍不得走。这回,不待孙翰林说话,孙夫人先开口道:“这样也好,你且送嘉姐儿回去罢,叫个小厮与你一道,免生差池。”
毓慎生怕母亲反悔,马上接口称是,单手撑着地案起身,踉跄一步站稳后,便向父母揖礼告退。
毓慎迈出屋,正想去追静嘉,却不料静嘉就在门口。
此时月色迷蒙,回廊中悬灯昏暗,毓慎却清晰地瞧见了静嘉晶亮黑眸,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他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大笑:“走吧,我送你。”
静嘉忙用力点了点头。毓慎适才言行已颇越矩,两人心知肚明,为了避嫌,两人只好各自从抄手游廊两侧走,目不交接地出了府。
府外,一个翻身上马,一个踩木梯登车,再无言。
静嘉坐在马车中,听着车轮辘辘,伴着不紧不慢的马蹄之声,便知毓慎就策马在一侧。奈何刘大管家在旁,静嘉有千万个冲动想撩开窗帘看一眼毓慎,却不敢付出行动,只能直勾勾地看着窗帘,盼着夜风将它拂开,然后毓慎也刚好偏过头来看向她。
刘大管家在深宅大院儿里长大,岂会不知静嘉心思,手拢成拳,压在嘴边低咳一声儿,暗示静嘉收回目光,谁知静嘉嘴角勾起一笑,反倒直接掀开了帘儿——左右你已经知道我在想什么,那再掩饰多没趣。
刘大管家啊,不是静嘉不按常理出牌,是她另有一套牌理。
“毓慎!”
静嘉轻唤了一声,毓慎目不斜视:“怎么了?”
“没事儿,想看看你酒醒没有。”
“嗯,醒了。”毓慎余光向车内扫了一眼,根本看不清静嘉面孔,唯一闪着熠熠光亮的还是那双明眸。“我……醉的时候,说什么没有?”
静嘉嘻嘻笑道:“说了,你说要给我买小鸟儿,让我别哭。”
毓慎到底没绷住,面露窘色,尴尬解释着:“我就见过你哭那一回,实在是被吓怕了,所以一直记着这事儿。”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可当真了,你别抵赖。”
毓慎嘴角缓缓翘起来,没再回答。
静嘉却看见,他点了头。
听到他说话,静嘉心平静许多,松手放下车上窗帘,坐正了身子,看也不看刘大管家,仿佛适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刘大管家见两人交谈坦荡,只觉自己是以小人之心揣测了自家冰清玉洁的小姐,颇尴尬,便也没有说话。
京中官员宅邸多在宫城西侧,是以倪孙两府相隔并不远。没多久,马蹄声止,车亦渐停。刘大管家先行下车,继而有人上前搭了木梯,扶着静嘉踏下来。
“有劳孙少爷了,老奴这厢代夫人小姐谢过。”刘大管家正朝着马上的毓慎行礼,毓慎极低声地应了句什么,然后抬头看向静嘉。静嘉正要开口告别,却听毓慎道:“你和瑾瑾在房中说话时,我已经醒过来了。之前以为是梦,没想到睁开眼发现是真的。”
晴天……哦不,晴夜霹雳。
静嘉紧紧捏着袖口,并不接茬儿,静待下文。而毓慎却没再说什么,勒马回头,在夜色里行得远了。
刘大总管不明所以,只上前道:“二小姐,夫人还在等您。”
静嘉混混沌沌点了个头,抬步入府,径向德安斋中去。
德安斋中,邵氏正以手撑额,似是疲乏不堪,静嘉看了一眼,便觉不忍,上前告罪:“娘,女儿回来晚了,让您担心。”
邵氏并不抬头,只淡淡道:“你大哥都同我说了,嘉儿,娘很失望。”
静嘉讷讷,不知该说什么,往日撒娇的胆子也小了一半。而邵氏似乎并不想听她解释什么,一面闭目,抬起两手,以中指按揉着太阳穴,一面接上适才的话:“一直到过年你都不必来请安了,在闺房里好好反省吧。每日抄一遍《女论语》,晚膳前我会让云萱去取。好了,去睡觉吧。”
“娘……”静嘉上前去拉邵氏的手,她似乎从来没见邵氏对自己这么冷淡。作为邵氏膝下唯一的女儿,邵氏一向宠溺居多,她实在没想到,今次不过是与孙家兄妹喝了个酒,倒会惹得母亲这么生气。
邵氏轻而易举抽出自己的手来,起身往耳房中去:“云萱,送二小姐回明月引。”
静嘉无法,只得低着头,沮丧地往宜宁院走。
本着错则思过,过则思改的原则,静嘉回到“明月引”,上了榻也没心思睡觉。姚黄才帮她放下帷帐,静嘉便用被子把自己包成了一个粽子,对墙而坐。
错在何处?
饮酒?静嘉之所以敢提出来,便是在倪府大小餐宴上饮过之故,母亲既不曾反对过,便也不该为此生气。
那难道是害毓慎喝醉?太过失礼?这个倒是有可能,邵氏素来在礼仪上十分重视,女儿家闺中名声实为可贵,这是拿来说亲的重要筹码,邵氏期盼静嘉能得个好姻缘,自然不会在这些事情上疏漏。
但……何至于气到不见自己呢?静嘉揪着被子两端,收紧,再收紧,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试图通过缚在身上的压力给自己充足的安全感,并借以抑仄心里趵突泉一般喷涌而出的委屈。
静嘉闭眼,挡住想往外流的眼泪——别哭,别哭,快想办法,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大概想得太入神,静嘉就以这个姿态睡了过去,而翌日醒时,静嘉彻底欲哭无泪:我!落!枕!了!
过年 '捉虫'
时间过得匆匆,静嘉闭门自省的这几日里,倪府已是进入了年关最忙的时段。
倪府上至倪子温夫妇,下至洒扫婢仆,俱是一身喜气洋洋的新装。吏部早在小年前已经封印,倪子温为董相暴毙之事奔走,稀稀拉拉忙到二十八日,总算将手头工作收尾,安心回家休假。一边检查长子文武功课,一边与妻妾们交流感情,当然,也要进行倪府多年以来的传统活动——由家主亲自写春联、福字。
而今年有了新气象。
因着中秋节后,敦堂与赵菡订下婚约,倪子温把写福字的任务,交给了嫡长子,算是昭示全府——我大儿子马上要长大啦,别把他当小孩儿看了。
敦堂头一回接手这项任务,干得仔细而慎重。
静嘉虽足不出户,却丝毫不影响她得知这些事情,“明月引”的“四小牡丹”都是她的耳目,每日通过不同渠道打听八卦,来保证静嘉不成为奥特乌曼(out…woman)。因怕静嘉无趣,在德安堂请过安后,敦堂会来“明月引”,和妹妹一起写字——静嘉抄《女论语》,敦堂写“福”;用晚膳前,静娴也会来陪静嘉做做刺绣,以防妹妹懒怠。
其间,静雅还来挑衅过一次,试图落井下石,嘲笑一番,可惜,静雅在静嘉“哦”与“呵呵”的回复中,败兴而离。
若说有什么不如意,便是静嘉总莫名想起毓慎来,想起他调转马头前那一句“没想到睁开眼发现是真的”。静嘉已经记不起他说话时的表情,或者他说话时根本就没有表情。那,再见到他时自己该怎么回答?追问答案还是避而不谈?
为什么要避而不谈?
自己的初衷不就是替姐姐问一个结果吗?
可是……毓慎的口气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静嘉托腮,一个时辰经常就这样发呆呆了过去。在整日的纠结里,静嘉几乎刨出了毓慎从酒醒到送她回府这一段时间内所有的神态表情和语言。其实没有对她的疏离,一如常态。
只是最后才留下这句话。
在不断琢磨毓慎想法的思考中,五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腊月二十九,晚膳前云萱来取静嘉所抄《女论语》,同时传话道:“夫人请二小姐去德安斋用晚膳。”
这是惩罚结束的意思?静嘉捧着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小心脏,作惶惶不安状随云萱一道儿去了德安斋。待静嘉到时,离用膳还差些时辰。
倪子温在书房不知做什么,而邵氏在耳房里,一手执账簿,一手扒拉着算盘珠子,紧蹙眉,面容严肃。
“母亲万福。”静嘉压手为礼。
邵氏抬头扫了她一眼,让人去挪了绣墩儿来:“你先坐,最后几页帐了,一会儿再说。”
静嘉乖乖点头,安静入座。
每逢年底,邵氏就要将一年中的大小账目重新审算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