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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以睦听到这里,便知是静嘉的忘病又犯了。她如今眼疾未愈,更添新症,时时让人担忧。其实这倒罢了,坤宁宫中侍婢众多,他留了旨意,叮咛她们常随身侧,其实并不打紧。
但偏偏今日,静嘉竟有本事把所有人都支走,一个人留在园子里……留到无影无痕。
“奴婢不放心娘娘,便叫那宫娥先去寻胡太医来,再作商议,可等奴婢回到先前娘娘坐着的千秋亭里,娘娘已是踪影全无,奴婢连跑了万春亭、浮碧亭、澄瑞亭三处,都不见娘娘,这才失了分寸,到乾清宫来惊扰圣驾。”
“奴婢该死。”
岳以睦忽然站住脚步,四下环视,良久方苦苦一笑,“你做得没错,这种事情,便该第一时间来告诉朕,以后也如此例,千万不要瞒着。”
绿玉忐忑地应是,见岳以睦果然没有怪罪之意,这才重新领了人,继续找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岳以睦忽然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好像在梦境里发生过一样,好像他早已知晓上天必会生出一桩事来叫他担心,叫他紧张,像是一记重锤砸到他最柔软的心窝上,令他永远不能忘记,纵使他岳以睦贵为天子,也有无可奈何的事情。
更有让他无可奈何的人。
岳以睦悬着一颗心,亲自领着人在御花园四下找寻,兹事体大,他唯恐消息传到朝野民间,再生事端,是以不敢声张,只能暗中搜寻,甚至连呼喊一声都不能妄为。
如今已是十月,园子里的海棠都现了颓势,几盆强自支撑的菊花显得凄凄寥寥,全无“橙黄橘绿”的雅致景色。岳以睦越寻,心越凉,御花园本不大,只是角落甚多……可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十余个人一齐寻觅,静嘉又是个会说会笑的活人,如何能找不到呢?
岳以睦枯坐在一块大石上,望着一池萧索,水中倒影,蓦然一惊——静嘉该不会是……岳以睦陡然站起,大声喝道:“来人!去……你们去池子里找……”
他话说到一半,再不敢详述。静嘉眼上失明,记性又不大好,岳以睦原是怕她添了轻生的心思,转而念及,静嘉已有孕五个月,无论如何,总该平安诞下孩子再说。想到这里,心里略觉安定,可望着池中秋水,终究不敢怠慢。
几个跃下水的内宦虽然动作麻利,心中却免不得咒骂。倘若皇后真在池子里有个好歹,莫说会浮上尸影,即便不会,也决计该有个踪痕。这样干干净净,了无线索,必然是已经走离了御花园才对。
只是关心则乱,岳以睦没想到这一层,宫人见他火大,也不敢上前劝谏,唯有捞了空,待到帝王脸色缓开三分,才有人壮着胆子上前,详作解释。
岳以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直到良久,方重新吩咐:“你们分开去找吧,绿玉,你安心在坤宁宫候着,等消息就是。阿童,你去仁寿宫,探探口风,问皇后可曾去见过母后。若是没有,也替朕问候母后一声,别惊扰了她老人家。其余人,分散去延褀宫、长阳宫两处寻找……朕……”
阿童见他犹豫,抢先道:“皇上今日劳累,不妨也回坤宁宫等奴婢的消息罢。”
“不,朕去端本宫。”
※※※
岳以承决没料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静嘉。
那一抹倩影端坐在离他最远的位置上,小腹隆出,可看出有孕在身的端倪。她双手都护在小腹上,好像生怕自己会伤了她一样。只是双眼迷茫,不知落在何处。那一身赤红的百子衣,反将静嘉的肌肤衬得愈发白皙,白皙到透出些憔悴来。
岳以承虽不闻世事,却也知她近况,沉默良久,还是忍不住道:“当年……你若同我在一起……”
“襄王。”静嘉冷声打断,并没许他把话说完,“便是王爷他回不来,我也不会与你在一起。您如今业已孤居此地,还是死了这条心为妙。不然……他听到了,会不开心的。”
静嘉先前声音冷冽,然而转到最后一句,却又孩子气十足。岳以承观她眉眼,由寒转暖,也不过是一霎的工夫儿。起先无神的双眼,竟含出了百般柔情。
岳以承有些尴尬,不免庆幸静嘉看不到他的表情,以免,再说出更多伤人心脾的话来,叫他彻夜难眠。
两个人无声对坐,一个犹自惴惴,一个却心中怅惘。隔了一阵,静嘉率先开口:“你到底有没有人派人去寻他?”
岳以承没直接答她,只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用襄字做我的封号?”
静嘉愣了愣,她虽没往这处去想过,可此时岳以承刻意提起,她也立时反应了过来,“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他既然这样警告你,你便该记住才对。”
岳以承被静嘉的直白怄得心口发疼,极力忍耐了一会,终究是克制不住,走上前去,“静嘉,我从没想到你跟他这么般配,都是一样的铁石心肠!”
静嘉仿佛能感觉到他的接近,肩骨下意识一缩,以一个母亲的姿态,两臂护在腹间,神色里已透出不安。
然而,岳以承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却忽听紧闭的宫门处一阵声响。
他淡淡笑了……即便自己并不曾告诉岳以睦静嘉来了自己这里,他也有办法来寻。
是亲自来寻。
他们夫妻二人倒是同心,对自己防备心重,重到不惜用最恶意的心态来揣度自己。
静嘉自从失明之后,听力愈发好了。尚隔着一道墙,便隐隐有预感,是岳以睦找了过来。她心下激动,扬声唤道:“王爷!”
果然,岳以睦遥遥应对,脚步愈发快了。
岳以承忽然间妒火大起,再不顾忌静嘉已有身孕,长臂一伸,直攥住静嘉的细腕,将人猛地拉起,往自己怀中来拽。“如今我也是王爷,你怎么就看不到呢?”
说着,岳以承凑近身子,便向静嘉唇上吻去。
岳以睦迈进殿来,堪堪正看到这一幕,他身边无剑,唯有下意识的飞腿踢出。岳以承听到动静,抱稳静嘉,连忙向后闪避。
静嘉双目失明,惊慌之下反而与岳以承动作相悖,只知道往岳以睦的方向凑去。那用尽十足力道的一个飞踢,转眼便要落在静嘉身上。
岳以睦大惊失色,再想收力已是迟了。他心头大恨,脱口骂了声卑鄙,转而努力将身子往后倒去,希望能借仰势躲开静嘉。
岳以承本无迫害静嘉之心,见静嘉自己往岳以睦腿上撞,犹自惶急,只能把手间力道加大,用劲一拖,将人再度扯回自己怀里。
幸得岳以睦身后有随侍搀扶,虽折了些面子,但到底是毫发无损。只是后怕仍在,不再敢贸然伤害岳以承。
静嘉被迫靠在岳以承臂弯中,已觉万分不适,偏岳以承不死心一般,脑袋又往她颊侧贴去。静嘉变色,发了狠力捶打岳以承,她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凭借直觉。这样乱挥了一阵,倒也叫静嘉打中了人,更有几拳直接落在了岳以承脸上。
这一次,岳以承躲也不躲,只强自箍住静嘉一只手,重新贴到了静嘉耳侧。静嘉浑身发颤,眼角都挂了泪珠,只等岳以承落下吻来,便拼尽全力去躲。
谁知,他并没有任何亲昵之举,只是道:“你们夫妻二人果然是一般的心狠手辣,杀人都不曾眨眼!”
这一句无头无尾,显得蹊跷至极,静嘉也不过是略一过耳,并未深思。
然而,正当他话音落毕,岳以睦已瞧准时机,上前将静嘉抢下,继而趁岳以承不备,抬腿将他踢到,接着一脚正踩在了岳以承的脸上。
“你若再伤静嘉分毫,朕便是将你五马分尸,也决不手软!”
岳以承狼狈倒地,几个宫卫得了岳以睦的旨意,抢着上前将他绑了,在地上生拉硬拖地往外带去。然而,饶是此时岳以承受尽折辱,却再没吭过一声。
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静嘉,舍不得有半分错开……好像每一眼,都会成为最后一眼。
好像适才的话,也已是诀别。
他一生伤害了许多人,却从没真正的爱过谁。
而等“爱”这个字闯到他心里,已为时晚矣。
他明明那么早遇见她,认识她,然而漫漫一生,她都不肯施舍给他半分回忆。
是啦,是啦,襄王有梦,可终究也只是一场梦。
延褀宫中二人相伴的岁月,短得仿若刚眨了眨眼,便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尽是幻影。他还记得,隔着四道菱花槅扇,静嘉靠在门楹边上,远远地望向院中的海棠。
岳以承那时候便想,只要她肯委身自己,他便将整个大魏宫里都栽上海棠。
若是那些花儿能换得她一时一刻的驻足,也是值得了。
可到头来,一切都是他自己的臆想。
她看的从来不是花,爱的也绝非这宫中景致。那样的专注与温柔,都是他自己梦中的假象,都是虚的。
一场风,全吹散了。
诞子
静嘉是从一场纠缠她许久的梦魇中醒来。
微凉的夜里,她坐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气,胸口起伏,额上俱是细细密密的汗。这一夜,岳以睦没有陪在她身边,偌大的床,只她一个人。静嘉没由来地觉得一阵心慌,唯有靠着墙,兀自平息。
这样坐了一阵,黑暗之中,静嘉仍是忍不住后怕,犹豫良久,她拨开床帐,扬声唤了人进来。
“皇后娘娘万安。”
静嘉努力微笑,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皇后的尊贵与从容,“去把蜡点上。”
宫娥略微有些奇怪,皇后双目失明,即便点了灯,她亦是看不见的。只那宫娥不敢违抗,唯有依言而行。那宫娥点亮了离静嘉最近的两盏烛台,有些拿不准皇后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这样够了吗?”
“够了。”静嘉随口敷衍,“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的话,快到寅时了。”
静嘉抿了抿唇,犹豫一阵,半晌方开口:“你去叫绿玉过来,说本宫有要事寻她。”
值夜的宫娥不敢耽搁,立时退了出去。绿玉得了口信便匆匆赶来,她来不及整理仪容,只来得及把头发绾好,连一枚珠钗都不曾簪饰。
静嘉听到绿玉又急又促的脚步声,有些愧疚,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你过来陪我坐会,我心里慌得难受,却忘记你刚刚睡下。”
绿玉原以为是她突然胎动,身子不适,此时见静嘉安然无恙,忍不住长长出了一口气,“娘娘和奴婢这么客气做什么?只要您凤体无碍,便是让奴婢去死,奴婢也是甘愿的。”
静嘉先前脸色还算平静,听到了一个“死”字,不由得脸色大变。
绿玉自然察觉出了她的异样,将她握紧,“娘娘,怎么了?”
“我……”静嘉咬了咬唇,“我又做了那个噩梦。”
那个自从她无意间闯到端本宫后,就一直打扰着她的梦,那个被岳以承轻描淡写一句话激发出来的梦。
那个她虽然后怕,却从不后悔的梦。
“我又梦到,我杀了赵芙的那天。”静嘉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前几天,岳以睦一直陪在她身边,这个梦便不再出现。今日岳以睦朝政繁多,怕来得迟了,反而打扰自己睡眠,是以便让静嘉独个睡了。
可谁知,这个梦又来了,赵芙又来了。
孙毓慎又来了。
静嘉心里发凉,抱着绿玉的胳膊,极度忐忑地问:“绿玉,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毓慎从来没有怪过赵芙?”
她的梦,其实并不是发生在她真正杀掉赵芙的那一天,而是在她初遇岳以睦的那一日。修懿园中,静嘉用长长的簪子刺到了赵芙的颈上,毓慎勃然大怒,作势要将她推到池子里。
两人正僵持着,倪子温陪着岳以睦朝她走来。
相逢之时,是每个梦唯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