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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了殿,见德妃正倚在次间窗下的软榻上,一边陪坐的是齐妃和懋嫔,见我进去了,她们忙都站起来,齐妃虽是透着一脸的不乐意,可还是跟着懋嫔一并向我行礼,“齐妃、懋嫔给贵妃娘娘请安。”
“同安。”我欠了欠身子回礼,接着忙又站正了深深一福,“翊坤宫主位年氏给皇额娘请安。”
德妃斜倚着并不抬眼看我,冷哼一声,道,“贵妃可别拜我,我受不起。”
我陪笑道,“皇额娘哪里的话,做儿媳的,自是要懂得礼数。”
她凤目圆瞠,翻身坐起,忽然发作道,“你倒是我哪门子的儿媳妇?”说话间,一盏茶盅带着汤水茶叶一并劈头盖脸而来,尽数洒在我身前的袍子上,“十四阿哥就那么不明不白的被留在了遵化,今儿早上出了宫门抄又还被停了禄米,你个狐媚子。前几日早上你没来,还让四阿哥哄骗我。我本不要你跪,既是你自己说要跪我,那你就给我好好跪着。”
我本是深福,这会连忙直直跪下,正了正身子,道,“儿媳自是有错,请皇额娘责罚。”
“你给我跪到外头去,我见了你这个丧门星便有气。”德妃叫骂道。
“是。”扶着砖地,我费力地想要站起来,懋嫔赶紧上来扶我,借了把力,这才起身站稳,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不理会齐妃毫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我挺直了身板,慢慢走出后殿,凝雪见我出去忙上前来搀扶。我轻轻挡开她的纤手,自往院中跪了。
“主子。”凝雪叫道。
不等我要她噤声,殿中便传来德妃叫嚣似的谩骂,“你们去给我告诉四阿哥,十四阿哥什么时候从遵化回来,他的贵妃便什么时候可以起来。”
凝雪乍惊之下,转身便要前去回禀,却被我一下拽住,闭目向她摇了摇头。耳边嗵得一声,她也随我跪在了院中。
我垂首默然跪在灰暗的一片天色下,黑云压城,那天像是要砸到地上一般,越来越低,不一会儿便起了风,伴着雷鸣闪电划破天空,大雨滂沱而下,只少时便汇聚起来。
冰凉的雨水漫过了院中的砖地,漫过我的膝盖,也漫进我的心底,整个人顷刻间便凉透。
心如明镜一般,此刻我是在替胤禛受过,在一个母亲的眼中,长子如此这般依仗权势欺辱幼子,实是难忍,可偏偏长子贵为九五之尊,做母亲的却是拿他没个奈何,好容易今日终于寻到了我的错处,满腹的愤恨和委屈当然倾泻而出。
其实,她哪里明白,十四爷为人心高气傲、血气方刚,当年在朝中嗣位呼声又高,此时难免有人为他奔走献策,若是不加遏制,国统朝纲必乱,把他远远软禁在遵化,与世隔绝,实质上对他却是一件好事。那个傍晚,那出尴尬的闹剧,至多只能算是一个契机、一个借口、一个导火索。
因为胤禛的小心提防,因为十四爷的愤愤不平,更因为德妃的偏袒回护,这三个人本应最最亲近的人,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彼此伤害。胤禛拿德妃没有办法,便去欺负十四爷,十四爷拿胤禛没有办法,便向德妃求助,德妃拿胤禛没有办法,也便只有寻上我了。
如果今日我的一跪,可以让德妃的怨气得以宣泄,让母子间情感的困扰得到一丁点的消除,那我宁可忍气吞声跪在这里。为了我的爱人,我便什么都可以忍,是是而非的宅邸内斗使我痛失爱子,我可以忍,昔日挚友的冷嘲热讽刻薄言语,我也可以忍,宫里宫外明里暗里嘲笑我是靠外家的势力得以独霸圣宠,我还是可以忍。
惠心说的对,放下尊严,放下自己,放下一切,都因为放不下心里的那个人。为了能够陪着他,不让他独自面对世间风刀霜雪,我便什么都舍得出去,哪怕舍弃的是我自己。心到处,没有不能……
“主子。”凝雪也陪我跪在雨中,大雨洗去她脸上的妆饰,夹杂着眼泪,流淌下来,忽然她回声对着跟来的小宫女疯了似的叫嚷,“快去找皇上!”
小宫女举起袖子抹着奔腾而出的泪水,只一会便消失在雨雾的迷蒙中。我想要去阻止,可却是一丝一分也使不出力气了。
腹中一阵绞痛,早已冰冻麻木的双腿间,一股热流瞬息而下,只片刻周边清澈的积水中边散开一缕缕殷红。
刹那间,只觉得耳边嗡鸣,眼前的事物叠影重重,身子越来越软,摇摇欲坠,强撑着最后一点意识,终于在帘幕似的雨水后看见了胤禛的身影。待他将我抱起时,我便似找到了依托,放弃最后一点清明,坠入无极的黑暗。
隐约间曾听见婴儿的哭声,可昏蒙以后乍一醒来,却不见丝毫孩子的踪迹。
阖目时两道泪水顺势坠落,我淡淡地问身边的惠心,“是阿哥还是格格?几时去的?”
惠心强忍住,可泪珠仍是汩汩而出,“是个阿哥,三个时辰,不曾睁眼便去了。”
我带着眼泪一笑,“也好。却是个有福的孩子,未开眼看见世间的残忍。”
“映荷,你难过便哭出来吧。”惠心坐近了抚了抚我的背。
扫视一眼屋内,没有见到胤禛,有些酸涩,便问惠心,“皇上呢?在外边?”
惠心忙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轻声道,“皇上在永和宫,太后昨儿夜里丑时宾天了。”我这才留意到她身上的糙白素服。
“额娘……”凄厉的悲号瞬息响彻半个紫禁城,那哭嚎声像一把匕首刮过人的心间。
我低低悲叹,“唉,终是没有见上。”
惠心身子惊异之下一个僵直,随即便解释道,“不是皇上的错,前日皇上便遣侍卫去召十四弟来京,只是可惜,驻扎遵化的副将李如柏担心是矫诏,因而派兵追上十四弟,不让他进京,还羁押了皇上派去的侍卫。等李如柏请旨确认了,再去放十四弟,却已是晚了。”
我惨厉地一笑,同父同母的兄弟,竟能让一个外人见疑到如此境地,是何等的悲剧。
“皇额娘是怎么去的?”我转头问道。
惠心摇摇头,道,“除了永和宫的宫人,其他人等一概不知。”
“梓宫现在何处?”
“皇上有旨,奉于宁寿宫停灵三日,三日后移灵寿皇殿。”
我心中一凉,这母子之间,至死心结也未能打开,反倒是永成死扣。德妃生前,断然不肯接受“仁寿”皇太后的尊号,也不肯从自己原先居住的永和宫移居到太后应住的宁寿宫去,可她一死,胤禛便下旨移灵宁寿宫。可见他心中的忿恨和不平,母亲的偏心就是他心头永远结不上痂的一块疤,永远不会愈合,永远躺着黑红的鲜血。
挣扎着起身,吩咐侍立的凝雪拿出丧服来,打水侍候我梳洗。
惠心有意阻拦,道,“你这还在月子里呢!即便是国丧,可宫中也有定制,凡报孕产者可免行丧礼。”
我招呼身后的宫女过来给我梳头,取过素白流苏挂上,强撑着扶住惠心,“朝里宫中此刻怕是多有口舌,说皇上不孝,世人皆知贵妃有宠,若是我这会拿着架子,他便更加要落人口舌了。”
惠心拗不过我,只得搀扶着我往宁寿宫去守丧。初一进去,满目灰白的殿中静跪的各人皆都投来意外的目光,我环顾四周,却是不见胤禛与十四爷。
却是张起麟赶紧迎了上来,行礼后道,“贵主儿怎么来啦?要不还是让怡王福晋赶紧扶着回去吧。”
我直截了当问道,“皇上和十四爷呢?”
张起麟躬身答道,“皇上过于悲痛中了暑气让奴才们扶下去了,十四爷身子也不好,在后殿暖阁里歇着呢!”
我挣开惠心,示意凝雪过来扶了我,自往后殿推门进暖阁里去,张起麟忙要过来阻拦,被我一个眼神吓住,只得俯身退开。
暖阁中还来不及挂白,仍是旧日里的摸样,窗下的大炕上四仰八叉地躺着十四爷。他听见花盆底旗鞋嘚嘚的踏地之声,从头顶斜斜瞟来一眼,见来人是我,忙坐了起来。
我示意凝雪关了暖阁的门也进来,自己过去坐到榻侧,酸楚地看着眼前满面胡茬的男子,他曾是那么风神俊逸,意气奋发。
见他额上有汗,便抽出丝绢来递给他,示意他自己拭去,待他接过丝绢去,我才柔声说道,“他不是有心不让你见额娘,事不凑巧罢了。”
“你也要来替他说话吗?”
我递过桌上的茶盏给他,“我只说实话。”
“实话,实话就是他气死了额娘!”他一个猛甩,茶盏被一扫而落,重重砸在地上,化为一地碎玉。
“额娘罚我跪于永和宫前,我淋雨之后不足七月便小产,孩儿当日殒命。十四爷,若今日易地而处,你可会不与母亲争论?你可能做到忍气吞声?”我垂着眼帘不敢直视他,只淡然说道。
他似是这会方才发现我的异样,瞬时语塞。
我这才抬头好言相劝,“您听我一句劝,识时务者为俊杰,别跟他对着干,没有您的好!”说罢,又想起他素来的秉性,接着道,“我大清开国之初,太宗猝然而崩,当日之势,眼看着两黄旗与两白旗便要开弓拔剑。若不是睿王与肃王深明大义,以国家大利为先,共拥世祖登基,恐怕,内讧之下在关外就早没了大清了。”
他眸黑似墨,目光烁烁,凝视半晌,扭头翻身躺下。我起身开了暖阁门便要出去,只听他呜咽闷声答道,“我明白了。”
“明白便好。”我颔首轻答,转身扶着凝雪而出,默然跪到了皇后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老十四,你真可恶,老妈喜欢你不喜欢我,爷我训死你!
☆、第四十九章 当年情意消难尽(下)
又一场冗长的丧事过去,这一次,便是强健的胤禛也再无法挺住,生生地病倒了。
好几个深夜张起麟来西耳房叫醒同样是病中昏睡的我,去看高烧不退喃喃叫着我名字的他。瞧着他日益憔悴的容颜,瞬息,我真的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争着抢着去做那皇帝,想当初为王时日日做着富贵闲人,春日赏花,夏日泛舟,深秋秉烛观画,隆冬望雪习字。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但既然这天下是他的梦想,便也就是我的梦想。不论他站的是刀山还是火海,只要他在那里,我便是爬,也要爬到他的身边。
雍正元年九月初一,随着孝恭仁皇后的灵柩被送入景陵地宫入土为安,母子间的情仇恩怨,一切都已过去了。
从景陵回来后,也许是出于九月舒适的气候,胤禛忽然整个人都轻松了,心绪大好。
一日,我正在屋里看书,张起麟笑着进来,道,“娘娘,皇上从太庙回来了,叫您呢。”
听他叫我,忙搁下手里的书卷,随着张起麟往养心殿东暖阁去,进了屋,却见他正悠闲地坐在炕上看书,笑着问道,“您叫我何事?”
他笑着指指书案上已经备好的纸墨,“叫你来习字。”
我看了眼窗台上的转花小钟,才不过未时,便问道,“那么早,一会该有递牌子觐见的大臣来了。”
他不以为然答,“有人来,我到外头见去,不与你相干。”
我朝他暖暖一笑,走到桌后执笔而书,张起麟笑着带上暖阁的木扉出去。他继续看着手里的书,与我不时抬头对视一眼,眼波荡漾,柔情蜜意散满暖阁,渗入四肢百骸。
除了暖阁外不时送进的茶点、水果,整整一个下午竟是无人打扰这一室的馨甜。秋日的晚霞闪着耀目的金光,映得天地一片绯红,天边流云随着风动,时而遮住绝美的夕阳。我抬头看了眼小钟,申时已经过了。
张起麟站在暖阁外回禀道,“皇上,阿尔阿松大人递牌子求见。”
“今日不得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