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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心里盘算着,散漫开口:“你说一说宗室限禄。”
卢象升摸不清皇帝的态度,心里忐忑不安,他清楚知道现在说的是什么,他在跟一个姓朱的人说,让他不顾高祖皇帝的祖制,不顾血脉亲情,向一众叔叔姑姑下手,剥夺他们的钱粮,限制他们的土地,到时候,再来承受他们的指责谩骂。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在挑拨离间,皇帝向着谁还不一定。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认定是对的,就坚持去做,不计后果。
他压抑下心头激愤,缓缓道:“亲王、郡王、皇室、宗亲遍于天下,按照祖制,一个亲王一年要供禄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缎四十匹,纻丝三百匹,绢五百匹,纱罗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还要一千匹,其他各种开支更是不胜繁举。皇室宗亲,宫中宦员,各级官吏,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税,小民百姓能耕之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清朗的声音响彻正厅,他抬起头来,眼中隐有泪光闪动,“这些事人人皆知,人人不言。”
张嫣听得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倾身向前,同时心中也为卢象升担忧,这番话已经触及了皇家利益。她虽嫁了皇家做媳妇,可始终是平头老百姓出身,在皇家利益和小民利益之间,她更倾向于后者。皇帝就不一样了,他生于深宫,长于深宫,不知民间疾苦,他把一切奢侈享受视为理所当然。卢象升所说宗室限禄又何止宗室,真若实行起来,皇宫势必也要削减花费,就如捐钱一样,天启不带头,他的叔叔姑姑就叫穷。
她和卢象升都认为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天启可不一定这样想。起码他的祖宗不是。大明王朝家国不分,最明显的一点就是皇帝私人钱库和国库不分家,国库缺钱,找皇帝要,皇帝不给,皇帝没钱花了,找国库要,国库不给也得给。
也许这就是姓朱的人的观念,大明王朝乃朱家天下,天下所有人都是他们的家奴,国家没钱了,宁委屈天下人,也不能委屈了他们朱家人。
有时候她觉得这一家人都是流氓,从朱元璋那里传下来的无赖血液延绵至今。
她侧头去看天启,他捏着酒杯,垂头默然,眉头微微皱起,小书生的脸上,却挂着成年人的思虑和犹疑。她心中一动,别开了头,那个拉着她撒娇的男孩似乎已经长大啦。
“你说的这个……有点意思。”天启抿了一口酒,缓缓道,“你详细说来听听。”
☆、视察
天启和卢象升谈了半宿才歇下,第二天一早天就下起雨来,一下就是一天,出门的盘算只得作罢。到得第三天中午,雨收云散,骑马出门时,太阳露出了笑脸,庄园外桃红柳绿,生机盎然。卢象升环视一圈,心情也随之愉悦。看看与他并排走在一起的皇帝,他讶然道:“就臣和陛下两个?”
“对。”天启笑得两眼弯弯,一排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真是亲兄妹啊,卢象升不由感叹。收回思绪,他正色道:“臣觉得不妥,此地乃盗匪聚集之处,还是慎重些好。”
这话说得天启心痒痒,他巴不得碰上这些人呢。不正经都被他藏到肚子里,面上温和笑道:“有你在,不怕。”
“陛下太高看臣了,”卢象升腼腆地笑了笑,仍殷恳劝道,“陛下身系江山社稷,慎重些总是好的。”
“你们这些人哪……”天启抽了马屁股一鞭子,马儿飞奔向前,只余他的慨叹飘荡在风中。
卢象升无法,只得打马跟上。
野草蔓蔓,山花烂漫,天启不舍得走那么快,均速前行,等到卢象升追上他时,他笑道:“出门在外,别叫我陛下了。”
“那臣应该怎么称呼您?”
“嗯……”天启歪头想了想,道,“朱公子吧。”
“好。”卢象升干脆地答应。
“哎,前天那两个你不满意?”天启侧头看他,心里虽觉得好笑,面上却满满地关心。
卢象升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笑了一笑道:“都挺好。”
“说谎。”天启淡淡笑道,“既觉得好,为何不收用了?一定是不满意,这样,今天晚上你自己挑。”
“算了,陛下,放过我吧。”卢象升无奈笑道。
天启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由衷叹道:“你这真算难得的了,我听侍女说,你看书看到三更才睡。如果大明朝的官员都像你一样多好。他们在衙门里混日子,出了衙门就逛青楼,白白拿着朕的俸禄。这些年官场的风气越来越不好了,也怨朕,没把江山治理好,他们才这样醉生梦死。”
卢象升惊讶于他了解的这么清楚,心里不能不起了一丝惧意,东厂和锦衣卫果然无所不能。如今东厂已掌握在魏忠贤手中,对东林党可是大大不利啊。虽然他不是东林,但他是叶向高的门生,他的同乡、校友很多也是东林党,这让他不得不为他们担忧起来。
也不知皇帝对朝廷中的斗争是何态度,更倾向于谁?
沉默半晌,他道:“陛下,臣算不得什么。朝廷里认真做事的大有人在,忠心耿耿的人更是不少。”
天启摇头一笑:“有些话当着你的面说可能不太合适,不过我相信你的赤胆忠心。”
“什么话?”
“太祖高皇帝说,大明朝的官员都是求富贵的,不是真心替我们朱家做事的,虽已过去二百余年,这话今天听来仍是至理啊。”
卢象升悚然一惊,心里拔凉拔凉,原来皇帝是这样想,怪不得他宁愿用一个大字不识的太监,也不肯放权给内阁。
天启侧头看他:“卢主事,你身在朝廷,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觉得呢?”
“陛下,富贵人人所愿,为官最重要的,无非是舍私为公。”
“这话真是一阵见血啊,”天启赞叹地看着他,“有许多人就是私心太重,口口声声说着为国为民,可若是关乎自身利益,就退缩了。好比你的老师叶向高,他是三朝老臣,皇考的老师,朕如何不敬他?可是这样一位人物,屡次上书要朕禁海,你可知为何?”
卢象升不语。叶向高是福建人,家里亲族都是海商,禁了海,就可以自由走私,不用向朝廷交纳海关税。
“连朕的阁老都如此,更不要说其他人了。”天启抽打着路边的野草慨叹。
卢象升吞吞吐吐道:“陛下,您跟我说这些……不太合适。”
天启苦涩地笑了笑,眉间染上一层郁色。
“可是我又能跟谁说呢?”他轻轻道,好似自言自语,“有些话憋在心中久了,总忍不住找人倾诉,谁又肯听我呢?”
卢象升暗叹,皇帝的只言片语中,已流露出孤家寡人的寂寞。从前他只觉得皇帝像个孩子一样,只知道玩乐,弃朝政于不顾。也许玩乐只是他的一时逃避吧,就像自己心情烦闷时,也会喝酒解愁一样。
他们走的是田间小路,举目望去,远处的河水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农夫赤着脚佝偻着腰担水。
“这是高河,高阳地处高河之北,故称高阳。”卢象升指着那河道,“陛下,你看,河位下降了好多,河滩地都露出来了,这都是因为连年干旱,降雨稀少。还有这些土地,三年前我来这里时,还是麦苗青青,如今都荒芜了。”
天启环视四周平原,干涸得像灰色的石头,寸草不生,风一吹,卷起许多尘土。眉头蹙起,他在心底叹声气,连北直隶都是如此,更不要说受灾严重的陕西、山东这些地了,官员给他上折子说,许多地方都出现了易子而食,看来此言不虚。
一个瘦巴巴的约莫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挑着水打他们面前走过,卢象升定睛看去,这人上身穿着破旧的红袢袄,脚蹬着一双破旧的红袄鞋,头上戴的红笠军帽垮了半边。这套装束是大明军队制式军服:鸳鸯战袄。这人原来是个军士。
“小兄弟。”卢象升从马上下来,笑唤道。
那小瘦猴面黄肌瘦,一双明亮大眼睛显得更大,骨碌碌乱转,看起来十分机灵。看卢象升头戴方巾,身穿竹青色道袍,举止文雅,便知是个读书人,心生好感。
“这位相公,方才可是唤我?”他腾出一只手,挪了挪帽檐,把那双机灵活泼的眼睛露了出来。
“是。”卢象升温和一笑,目光在他腰间的木质腰牌上扫了扫,“小兄弟莫非是这附近的墩军守卫?”
“我是前面靖边墩的。”小瘦猴捏着腰牌晃了晃,上面篆刻着几个大字:墩军守卫顾显
“好巧!”天启开心,翻身下了马,对卢象升说,“我们跟着他去看一看。”
“看什么啊?”小瘦猴放下扁担,捶着酸疼的肩膀。
“看你们靖边墩。”天启道。
“啊?”小瘦猴惊讶得脖子往前一伸,眉毛眼睛挤作一团,“那有什么好看的?又脏又乱又差,你们要玩啊,到别处去。”
他看这两人白云一样洁净,又文绉绉的,便以为他们是游学的秀才,春日里出来寻找乐子。
“这太阳都快落山了,”小瘦猴抬头望望天,擦了把汗,挑起扁担,“我们墩里穷得叮当响,你们要去了,恐怕连晚饭都招待不起。”
说罢转身即走。
“等等,顾显。”天启在他身后笑道。
顾显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脚步顿住,回身看他。
“别忙着走啊,”天启迎着他疑问目光走上去,“这附近有没有卖吃的?”
“吃的?有啊,朝东北方走上两三里,有一个酒馆,里面酒肉都有,小菜也齐全……”顾显舔了舔干枯的嘴唇,目光跟着天启那只白手移动,看着他解下腰间系的黄稠袋,把袋口大大撑开,在里面扫来扫去地看,后面的话不知不觉就说不下去了。
不是看天启穿着不俗,顾显真以为这钱袋是他偷来的,拿钱的动作太生疏太笨拙太没有气势了。
“嗯……十两应该够了吧?”天启捡了一块最大的,捞起他的手放上去。
“岂止啊,还多了呢!”顾显双眼发亮,咧开嘴笑起来,兴奋地把银子往空中抛了又抛。他也不问这两人去干什么了,豪爽地招呼道,“走!走!我带你们去!”
天启和卢象升相视一笑,牵了马跟着他走。这顾显嘴皮子一张,利索地说起话来:“我跟你们说,我们这墩里是不让外人进的,到时候人家问起,你们就说是我的远房亲戚,路过这儿顺便来看看我的。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天启就像没听见,指着他手中的长枪道:“你出来挑个水,还带着长枪?怎么,这一片不太平?”
“唉!”顾显垂头叹气,“小心点总是好的,最近响马贼横行塞外,老巢就在这附近的山上。上个月好几个商队都遭了秧,男的都是一刀捅死,女人和财物全都掳了去。娘的,他们都不来挑水,偏要老子来,这不是欺负人吗?”嘟嘟囔囔说着,见两人面色平静,一声不吭,忙改口道,“你们是外地人吧?没听说过九省通家?
天启道:“是那几个响马贼的名号?”
“响马贼?你也太小瞧他们了吧。”顾显瞥了一眼这文弱的小书生,眼睛里满是怀疑和鄙视,“那贼头叫马翩翩,家里祖辈本积下万贯家财,无奈被这不肖子孙败坏得一干二净。他做不来正经事,豪奢惯了,受不得穷,就占山为王,做起了这打家劫舍的买卖,在齐鲁燕晋这一带横行扫荡,那些小盗山贼也都从了他,一两年下来,已聚众上万人,寻常人谁惹得起?”
天启嘲讽一笑:“寻常老百姓当然惹不起,可你们是军人,如今连几个盗贼都收拾不了,将来怎么去打北虏、鞑子?猛虎面前,恐怕都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