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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忙让开身,恭请匆匆而来的御医进去。
老医生来不及抹去额头上的汗水,颤颤巍巍行礼。天启眉头一拧,焦躁道:“行了,快来看看皇后!”
暖阁里又重新忙活开。张嫣犹如在案板上被人一刀一刀凌迟的鱼一样,瞪大眼睛挣扎着呼吸,死去活来。天启看得揪心。这个十八岁的大男孩看见妻子遭受如此剧烈的痛苦,心疼得茫然无措,一把无名火在腹内燃起,他却不知该冲谁发。他就想不通,为什么生孩子如此痛苦?女人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苦难?
他笨手笨脚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以期能给她些安慰,眼泪不争气地流下,口中语无伦次地赌气似地说:“嫣儿,就这一次,以后我们不生了!不生了!”
除了老天,他实在不知该埋怨谁。
慌乱就这样持续下去,折磨着众人疲倦的精神,约莫子时时分,产婆狂喜地叫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是个皇子!”
暖阁里骚动起来,所有人同时嘘出一口气,喜极而泣。天启更是情不自禁,俯身在张嫣额头上一吻,低头凝视着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嫣没有如他想象,甜蜜地微笑,反而神情忐忑。撑着身子坐起,她直视着产婆刚接生出来的婴儿,空洞的大眼睛里全是怯怕,嘴唇微张,颤抖着吐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抱来……让我瞧瞧。”
众人这时才意识到一件极其可怕的事:孩子竟没有哭。
产婆一直低着头,拿手试探着婴儿呼吸,目光炯炯,似要在那冰冷的乌青的脸上打出个洞来。皇后的命令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帝后二人都热切而期盼地看着她,那种目光让她一瞬间泪流满面,让她这个身份卑微许多的人心里一下子溢满了怜悯,恨不得失去自己的生命,换来这个婴儿的呼吸。
“陛下……”产婆第一次希望自己是个哑巴,但她并不是,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等着她宣判,她不得不鼓起勇气,艰涩地张口,“皇长子……殇夭了。”
事实上,连殇夭都称不上,生下来即是死胎。
产婆接生了一辈子,第一次从孕妇肚子里拖出来一具幼小的尸体。这个孩子还没面世,就已经胎死腹中。
张嫣猛然睁大眼睛,直僵僵盯着她,宛如将死的人,不甘心地控诉着命运,好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让人不忍不敢倾听的哭喊,无边无际的悲痛和仇恨汹涌袭来,胸口窒息,晕死过去。
那一瞬间,她看见了那张妖艳面庞上掩饰不住的骇怕和快意;看见了他眼神里的悲伤还有恐惧,他急慌慌地唤她,可她已听不见了。
皇后昏迷不醒,太医也束手无策。天启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日日夜夜陪伴在床边,一直不停地在她耳边说话。丧子之痛和失去妻子的恐惧轮流折磨着他,不过一天一夜,就憔悴得不成人形。
客氏哭成泪人,跪在他脚下,求他回乾清宫休息,他理也不理。秉笔太监跪成一排来劝,被他骂了出去。嫌人吵,他干脆把门关上,谁也不让进来。
那个孩子已穿上寿衣,安安静静地躺在水晶棺里。水晶棺沉默地躺在角落里,一个阳光照不到的地儿。天启自那天晚上看了他一眼后,就再没把目光放到他身上过。他不能看,一看心脏就痛得缩成一团,无法呼吸。那个孩子曾那么鲜活地存在过,看得懂他舞剑,听得见他唱歌。那懵懵懂懂的小脑袋里,肯定也想着能早日出来与他们相见吧?
现在什么都没了。
傍晚昏黄的余晖透过窗户幻化成万千光束照了进来,张嫣整个人都沐浴在夕阳中,沉静美丽,没有一丝生气。他多想她下一刻就能睁开眼睛,带着几分嗔怒看他,训他。
如果她真的就此离他而去了,那这个世界对他来说,真的没什么意思了。他的心已给了她,她死了,他也就剩个躯壳了。
“嫣儿。”他把脸贴在她脸上,闭着眼睛轻唤,一滴眼泪落了下来,滴在她眼睛上。她睫毛轻颤,刷着他脸颊。他心中一惊,忙忙抬起脸,目不转睛看她。
睫毛颤动两下,她睁开了眼睛。那真是世上最美丽的眼睛,一汪湖水般透明清澈。
天启展颜而笑,犹不敢相信,试探地唤她:“嫣儿?”
“陛下。”她清醒过来,迟钝地回应他。忧伤弥漫脸上,美丽的雕像破碎了。
“嫣儿。”他孩子气地笑起来,狂喜得手足无措,不敢碰她,怕她像空气做的美人,一碰就没了。
“陛下。”她比他冷静得多,“扶我起来。”
天启转身坐在床头,扶她起来,她体虚,一阵头晕眼花,无力地倒在他怀里。天启看她脸色苍白,嘴唇苍白,瓷娃娃一般脆弱易碎,忙道:“你饿不饿?我叫人传膳。”
张嫣摇摇头,闭上眼睛休息片刻又睁开,一句话粉碎了美好的幻象:“我们的孩子呢?”
天启顿时后悔没让人提前把棺材移开。沉默一会儿,他侧过身子,给她让开视线,“在这里。”
张嫣怔怔看着,黑幽幽的眼睛里不过片刻就已雾蒙蒙。掀开被子,她艰难地挪动身子,声音轻而坚决:“我要下去。”
天启顿了顿,俯下身给她穿鞋。鞋穿好,他不让她动,抱起她走了过去,到了棺材旁,轻轻放下她。
张嫣手搭在棺材盖上,静静看着他,眼泪一滴一滴掉了下来。刚出生的婴儿,五官还未长开,但是明显能看得出,那鼻子像她,嘴巴像他。
她拉开棺材盖,手探了进去,轻触着他脸颊,冰冷一片。如果没有意外,这个时候,他应该是热乎乎地躺在她怀里,张着小嘴轻轻呼吸,没准眼睛跟他父亲一样,黑葡萄似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她啜泣着,无限悔恨地低语:“为娘的太不小心,对不起你。”
天启上前,把她的手拿出来,合上棺材盖,又将她抱了回来。十月的天很冷,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整个人都在颤抖,不知道是身冷还是心冷?他拉过被子,紧紧裹着她,搂在怀里。张嫣目光发怔,整个人像失了魂。
“嫣儿,”他附在她耳边缓缓说,“别难过,我们还年轻,会再有孩子的。”
这话张嫣完全听不进去,她执拗地摇摇头,直起身子看着他,委屈地哭道:“陛下,有她在,我们怎么可能有孩子?”
天启愕然:“嫣儿,你在说什么?”
“陛下,”张嫣抓着他胳膊,眼神可怜万分,“我们母子一直平平安安,怎么可能早产?又怎么会胎死腹中?一定是她动的手脚,一定是她!”
“不要哭,不要哭。”天启手忙脚乱给她擦眼泪,又道,“你说的到底是谁?谁这么大胆,敢害朕的元子?”
张嫣目光陡转凌厉,刀子一样冰冷,道:“陛下,你让人把司药房的张菊英叫来,我有话问她。”
天启当即遣高永寿去,又转回来问张嫣怎么回事。
“她给我按摩后不到两个时辰,我就忽然腹中剧痛,定是她动了手脚,捶伤了元子。”
“我只当你是受地震惊吓,原来是这蠢毒妇人!”天启大怒,握拳起身,脸色气得涨红,说话都语无伦次了,“该死,简直该死!竟敢伤朕的元子,朕要她全家来陪葬!”
他的怒意沉痛、憋闷又悲凉,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小小的宫女,为何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难道是老天觉得他昏庸无道,不只降下地震来提醒他,还要夺取他儿子的性命惩罚他?
“陛下,”张嫣直视着他,那眼神跟她的心情一样,既气他恨他又千般万般不忍,“她不过是替人卖命,真正出主意的除了客氏,还能有谁?”
☆、问罪
天启怔怔看了她半晌,皱眉道:“皇后,你在说什么呢?客奶奶怎么可能害朕的孩子?”他那神情,分明在说她已经伤心糊涂了,开始胡乱诬陷人了。
张嫣苍白的脸颊上顿时浮现失望,不过一刹那,就被她生生驱走了。
这是她早已预料到的,不是么?
但她必须要争取一次。
“陛下,”她冷静开口,“难道她对我的敌意,你一点都察觉不到吗?”
“我知道,皇后。”天启苦恼地叹气,他实在想不通,女人为何总是无缘无故地敌对和排斥。顿了顿,他无奈地看着她,“但是你不能仅凭这个,就认定是她啊?”
“那是你不知道她曾经对我做过的事。”张嫣眼珠一转,看向窗外,高永寿已经回来了,不过是一个人。
她心里一突,猛然意识到,自己做的太晚了。
“叫高永寿进来。”她冲帘外说。
不久,帘子掀开,高永寿快步走了进来,先望了张嫣一眼,然后匆匆跟天启行礼,接着立马转向张嫣,拱手时,两只眼珠骨碌碌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口中担忧道:“娘娘,您还好吧?小的还以为,您就此……”
天启咳嗽两声,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不吉利话语。
高永寿忙把嘴嘬住,俯身行大礼。
“我很好。”张嫣温婉一笑,待他起身,又蹙眉道,“司药房的张菊英,找来了吗?”
高永寿摇摇头:“她不在,问别人,别人都说打昨天被娘娘叫去后,就没回来。”
张嫣叹道:“这定是跑了。”
“天下都是朕的,她还能跑到哪里去?”天启震怒,提声道,“高永寿,你去把魏忠贤叫来,朕有事吩咐他。”
张嫣苦笑。她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力量是如此渺小,宫外伸手都够不到,任由魏忠贤一手遮天,宫内还有客氏争权,随随便便找个宫女都敢给她堕胎,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这个男人,可他自己都要依靠人,都十八了,还离不开奶妈!
这个皇后,当得未免也太憋屈了。
“陛下,”她不带任何感情地张口,“追捕那个宫女的差事,可不可以换个人?”
天启只当她是听到魏忠贤才不悦,也不在意,听她这样说,便道:“可以。换谁?要不王体乾?”
张嫣摇摇头,看向高永寿,淡淡道:“换他。”
高永寿领命去后,天启犹豫道:“他行吗?他除了吃喝玩乐,哪里懂得别的?我怕他到时候无功而返,让凶犯真给逃了。”
张嫣也知道高永寿年纪小不经事,让他来做不牢靠,但这也是无计可施,能让她信任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况且,宫女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很可能已被人灭口,即便找到了活的人,让她开口承认也难。那天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她很可能会把出事的缘由推到地震上头,毕竟,她给梅月华按摩后,梅月华安然无恙。
追捕宫女不是最重要的,怎样让皇帝怀疑到客氏头上,才是真正让她费心忧愁的事儿。
下午,高永寿过来说,宫里找了一遍,没有,想是逃到宫外去了,这宫女四十年前入的宫,家乡是在北直隶地面上的一个小县城,已经派人去她家乡寻找了。
张嫣皱了眉头,看张菊英的年纪,她父母差不多也亡故了,很可能家乡已经没什么亲人了。不是这样无牵无挂的人,客氏也不会托她办事。
“魏忠贤听说是你来办这件差事后,是什么反应?”张嫣扶着椅子缓缓坐下,扬起苍白的面庞,看向高永寿。
“好像有些惊讶,”高永寿骨碌着眼睛回想魏忠贤当时的神情,“但也没什么大的反应。”
张嫣苦笑摇头:“他料定我这是白费功夫,所以才这样镇定。”
“娘娘,你放心,陛下已经找人画了那女人的画像,满天下去找,还怕找不着吗?等把她抓回来,我们就……”高永寿捋起袖子,瞪着眼睛说,“狠狠打她!把她打得半死不活,看她说不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