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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听到这里,出了一身冷汗。幕僚们的分析是极有道理的,帮助他更加清楚地看出了朝廷擢升左宗棠为闽督一事的用心,他由此而更加惦念金陵城下的弟弟:倘若李鸿章、左宗棠很快将苏南、浙江收复了,老九的局面就难堪了。忽然,后院传来一阵悲怆欲绝的号哭声。
“大人,春燕她,她过了。”春燕的哥哥肿着两只烂桃子似的眼睛进来,对曾国藩说。
曾国藩怔怔地听着,一股郁气冲塞胸口,他真想大喊一声“春燕”,哭着奔向内室,但他理智地控制了。“知道了,你去吧!”他缓慢地边说边站起,正要转身走出签押房,又坐下来,对赵烈文说:“过几天康福会从赣北返回安庆,你准备一下,待康福一到,就和他一起到金陵去协助老九。老九身边缺人,尤其缺出主意的人。”
“是。”赵烈文站起。杨国栋、彭寿颐也站起来。他们知道曾国藩要进内室与春燕遗体告别,便告辞出门。
“惠甫陪我下两盘围棋。你们两个回去吧!”曾国藩挥挥手。
“还下棋?”赵烈文惊愕得睁圆了眼睛,他对曾国藩此时的心态捉摸不透,只得重新坐下。几个子摆下后,赵烈文看出曾国藩的棋法紊乱,悄悄地说:“中堂,今天不下了吧!”曾国藩不做声,很快按下一子,赵烈文只得硬起头皮陪着,心里百思不解。一局未终,曾纪泽带着几个衙役进来,衙役们的手上都捧着东西。
“父亲,幕府里先生们凑了一千两赙银,还有挽联祭幛。儿子请问,要不要刻讣告散发?”曾纪泽说完,站在父亲身边等候示下。这时后院又传来春燕母亲撕心裂肺的痛哭。曾国藩迟疑良久,对儿子说:“赙银、祭幛全部璧还,挽联留下,不发讣告。”
曾纪泽站在原地不动,好半天才嗫嚅着说:“既然这样,我这就去退还银物。”
“慢点。”曾国藩叫住儿子,“银物叫荆七去退,丧事你不要插手,只管去做你的事。《几何原本》的序言写好了吗?”
“初稿拟好了。”纪泽站住回答。
“明天上午送给我看。”
“是。”曾纪泽低头带着衙役们退出。
“惠甫,这两天你帮我料理一下丧事。”曾国藩停止下棋,小声地对赵烈文说。
“中堂放心,我会把一切料理得熨熨帖帖的。用什么规格,请大人定一下。”聪明的赵烈文终于看出了曾国藩内心的复杂情绪。
“今天夜里就悄悄抬出衙门,一切祭吊仪式都在静虚庵举行,我不参加,纪泽也不去,就由你出面代表曾家应酬,仪式由她的兄长主持。通知安庆府县,一律不要派人送钱送物去。此事不能张扬,静悄悄地办。请静虚庵的尼姑念三天经。三天过后,就暂在庵内租一间空屋停着,是埋在安庆,还是运回湘乡,以后再说。”
静虚庵里,尼姑们为春燕念了三天超度经文。总督衙门里一切如故,没有一点办丧事的迹象。曾国藩照常每天治事、见客、读书、下棋,看不出一丝丧妾的悲哀。第四天夜里,王荆七带着供果、钱纸、线香、蜡烛等物,偷偷地陪着曾国藩来到城外静虚庵。荆七将供果摆在春燕灵柩旁,燃起香烛,焚化钱纸。曾国藩坐在一旁的草垫上,看着黑漆发亮的棺材,既不哭,也不做声,只是默默地呆坐。过了很久,他从袖口里摸出一把雕花红木梳来,轻柔地抚摸着。这是曾国藩给春燕买的唯一一件礼物,只值十文钱。春燕很喜爱,每天用它梳头。那乌黑的长长的头发,那白里透红的面孔,随着这把梳子来到了曾国藩的眼前。又过了很久很久,他叫荆七向尼站讨来几张白纸和笔砚。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为春燕写了一副挽联,吩咐荆七悬挂起来。挽联挂好后,他又端坐在草垫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它,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念着:“未免有情,对帐冷灯昏,一别竟伤春去了;似曾相识,怅梁空泥落,何时重见燕归来。”
直到窗纸渐渐变白,天快要亮了,曾国藩才叫荆七将挽联取下来,在春燕灵柩前焚烧。他最后仔细看了一眼那把雕花红木梳,然后也将它扔进火中。望着梳子和挽联一齐烧成灰后,才和荆七一道,无声无息地回到两江总督衙门。
五献出苏州城后,纳王郜云官也献出了自己的脑袋
进入上海的李鸿章如鱼得水,他的军事和交际的才能得到充分地发挥,老师临行送的锦囊妙计,他有取有舍。“移师镇江”这一条他不愿采纳,“用洋人之力”,则谨记于心,运用极妙。他与英国海军司令何伯和洋枪队的首领、美国逃犯华尔关系密切。他将洋枪队改名为常胜军,以厚饷重赏引诱他们攻克了嘉定、青浦,很快便赢得了朝廷的嘉奖。在此同时,他又指挥程学启、郭松林、刘铭传、李鹤章、潘鼎新、周盛波等在苏南连获大胜,相继拿下常熟、太仓、昆山。后来,黄翼升率淮扬水师来援,淮军力量更强了。不久,华尔在打慈溪时中弹身亡,原副首领美国人白齐文当了常胜军的首领。后白齐文索饷不得,痛殴上海道员杨坊,攫取白银四万两。李鸿章一怒之下解了他的兵权,白齐文便带着银子投奔太平军去了。常胜军的首领则由英国人戈登来充当。这时,李鸿章命程学启率所部开字营、戈登率常胜军、黄翼升率淮扬水师三路并进,向苏州强攻。
苏州守将正是忠王的三女婿,已晋升为慕王的谭绍光。他的副手是纳王郜云官、比王伍贵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嘉以及庆天福包西。苏州历来是江苏省的省城,现在又是苏福省的中心,而苏福省是李秀成经营多年的根据地。谭绍光深知守城的责任重大,飞骑向李秀成求援。李秀成此时正在安徽六安,原拟再来一次袭击长江上游,吸引湘军主力,图解天京之危。闻太仓、昆山接连丢失,苏州危急,便从六安星夜赶到苏州。李秀成刚进城,通往无锡的北路立即被李朝斌统率的太湖水师截断,苏州成了四面受围的孤城。程学启、戈登、黄翼升日夜强攻,娄门、葑门、盘门外的石垒均遭洋炮所毁,外围破坏,粮道断绝,城内军心浮动,形势十分危急。
这天深夜,李秀成在谭绍光陪同下巡视了胥门、阊门、娄门、齐门的守城工事后回到了忠王府。听着城外不断传来的枪炮声,眼见城头时明时灭的火光,李秀成心情抑郁,无法安睡。一年前,苏福省在他的直接领导下,还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苏州,作为苏福省的政治中心,在太平天国军民的眼中,有着仅次于天京的崇高地位。在天京城内上层领导争权夺利愈演愈烈的时候,不少忠心耿耿的将士在失望之余,把天国的希望和前途寄托于苏州,他们相信忠王领导下的苏州,最终能够担负起挽救国运的重任。那时,忠王自己也有这个雄心壮志,一向不大吟诗作文的李秀成在一个泛舟虎丘的月夜,居然望着剑池吟了一首七律:
鼙鼓轩轩动未休,关心楚尾与吴头。
岂知剑气升腾后,犹是胡尘扰攘秋。
万里江山多筑垒,百年身世独登楼。
匹夫自有兴亡责,肯把功名付水流?
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年里,天国形势急转直下。先是以九洑洲为主体的长江防线全线崩溃,天京防守遭到致命的打击。接着翼王石达开被骆秉章擒获处死,西行的太平军全军覆没。凶信传来,举国悲痛。尽管西行大军对保卫江南河山不起作用,但只要他们在,天国的一堆火焰就在燃烧,说不定有朝一日,他们在西南义旗高举,开创出一个蓬蓬勃勃的局面来。可是现在,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再接着,浙江大部分府县丢失,楚军和以法国人为头领的常捷军已将杭州包围起来,杭城随时有可能再陷。而今苏福省的地盘一天天缩小,苏州危在旦夕。数千万人为之憧憬追求的理想,难道就这样破灭了?数百万人为之流血牺牲的天国,难道就这样亡了国?李秀成在心里痛苦地呼喊号叫。一阵揪心的难过之后,他颓然倒在安乐椅上,无可奈何地喃喃念着:“天意,这是不是天意呢?”
“忠王!”一声急促而生硬的口音传来,秀成抬起头,见娄门主将包西神色严峻地匆匆进来,“忠王,纳王和汪天将刚才悄悄地出了娄门。”
“他们深更半夜为何出城?”秀成警觉起来,“你问过他们了吗?”
“问过。”包西答,“纳王说有急事。”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城!”秀成发怒了。
“我怎么能拦呢?纳王是王,我只是一个福。”包西伸开两只多毛的手,耸耸双肩,做出一个委屈、无可奈何的动作。
秀成的脸色松弛下来。包西不仅仅只是一个福,而且他还是一个洋人,他没有自己的人马,怎么能拦得住拥有五万部属、阴鸷凶恶的纳王郜云官呢?“你派没派人盯住他们?”秀成又问。
“派了两个人。”
“做得对!”秀成拍着包西的肩膀称赞。他以这个亲昵的动作表示对刚才发怒的歉意。昨天下午,李秀成和谭绍光巡视大半个苏州城,却不见郜云官、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的影子,心里纳闷。他和绍光径直来到纳王府,推开门,见这四王和天将范起发、张大洲、汪环武、汪有为正在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见他们突然闯进来,八人脸色尴尬。忠王略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了。“郜云官等人的行动值得怀疑。当此兵临城下的危亡时刻,要防止有人卖城投敌。”路上,秀成郑重告诫女婿。当天夜里,苏州各门都加派了慕王的亲信,并将这一重要情况通告了守娄门的包西。
“父王。”谭绍光大步流星地进来报告,“郜云官、汪有为划着一条小船进了阳澄湖。”
“你怎么知道的?”秀成问。
“我刚从娄门来,包西派去的人回来报告的。”
他们到阳澄湖干什么呢?李秀成沉思起来。
李秀成没有想到,此时,郜云官、汪有为正在淮扬水师提督黄翼升豪华的座船上,与李鸿章、程学启、戈登、黄翼升对面而坐,商量绝密大事。
“当然啦,苏州指日可下,不过,即使这样,郜将军能弃暗投明,改恶从善,朝廷还是欢迎的。”李鸿章容长脸上露出明显的鄙薄,他学着曾国藩的样子,右手不停地梳理着嘴巴下的胡须,但他的胡须短而稀疏,远不及老师的气派。他盯着郜云官的脸,以审讯的姿态问,“郜将军,你控制了多少人?”
“苏州城里八万人,我们控制了五万多,谭绍光只有二万多人。现在城里的粮食已基本上光了,他的二万多人中,死心塌地跟着走的只有二三千,其他的人只要粮一断,就都会过来的。”郜云官并不是胆小无能之辈,相反,他一贯有过人的胆量和勇力,正因为此,他不甘于长期居人之下,甩掉锄头,拿起刀枪,投了太平军,要靠战功来出人头地,求得个荣华富贵。但现在,眼看太平天国大势已去,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死守苏州,其结果必然是死在这里;献城投降,还有可能做朝廷的大官。张国梁、韦俊、程学启就是例子。前不久献常熟的骆国忠、献太仓的钱寿仁都封了副将,换个主子,换身衣服,照旧是高官厚禄。郜云官没有什么奋斗终生的信仰,也没有什么节操之类的道德观念,他的人生目的是要有权有势有钱,活得快活舒心。苏州城高级将官中持他这种人生观的很多,他很快便联络了比王伍贵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嘉及天将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