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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便只打量这金碧辉煌,庄严雄浑的嘉和殿。
在这座殿里,谁来过?谁去了?谁曾平步青云?谁又黯然殒落?
爹爹,你能否告诉我,曾经是怎样的阴谋,自这满朝欢歌笑语中,没顶而来?
心渐渐乱。
清透的液体滑入喉中,微辣、绵长,象一团火在胸中升腾。
酒的滋味,原来是这般。
皇帝的脸在身畔,眼里似有绵绵情意,仿佛我们是寻常夫妻,家宴上携手进退,相敬如宾。
做给那些臣子看的罢。
这般把酒言欢,这些个虚伪笑脸。
转回来麻痹自己,安知此刻,不是真实?
“起驾回宫——”有宫人擎八角绢丝宫灯前面引路。
锦绣华服长长的水缎滚边流苏与皇帝明黄色五彩团龙花纹的袍角相叠,迤逦拂过绵延的金毯。恍惚间经过一抹连麒麟白泽都透着生机的挺拔身影,似有两簇小小火焰在灼灼燃烧。
走出大殿,方感觉呼吸轻松。
我想念此刻静寂清幽的冷宫,除去这锦衣华裳的桎梏,还我素衣散发的自由。
夜风夹着晚香玉的香气丝丝缕缕飘进轿内。
回宫路途不短,我正欲合目小憩,却不料片刻功夫,轿已落。
珠帘再次被掀开,眼前正对一所雕梁画栋的宫殿,十三根大红立柱厚重威严,蓝色门楣上有灵动金凤盘旋,当中三个烫金篆字“凤鸣宫”。
这不是我的居所,我于是端坐不动。
皇帝立于轿前,双手负在身后,神色倨傲,眼神幽迷。
“你是谁?”
“张笑彤。”
月光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夜风卷起他宽大的袍袖,猎猎有声。
“错了,你是我的皇后。”
他忽然温柔,微笑脉脉:“皇后陪在皇帝身边,天经地义。”修长莹白的右手再度向我伸出,只等我欢喜无限,将手放入其间。
是的,我是他的皇后,冷宫里的皇后。
“冷宫里的皇后也算?”
“从你踏进这宫里一刻起便是,即便在冷宫。”
我抬眼看他,我的丈夫,万人之上的一国至尊。从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我早已不再奢望长相守。我留下,只是为了找出当年的真相,拔出我心中深刺多年的那把利剑。
他的手一直举着,良久。
而后轻轻放下我的轿帘。
“没关系,我有耐心。”
******
我却忽然失了耐心。
又是月圆夜。
春夜晴寒,满月清亮逼人,只照着院子里银白一片。几杆瘦竹细碎的影子,慢慢的自窗棱移到床沿,疏朗有致、秀逸静美。仿佛长生观,师傅的水墨丹青。
我急迫的想见到师傅。
有一些模糊的东西,我想要向他验证。
灯如豆,一卷残经握在手中已几个时辰,一页也不曾翻过。入不了眼,便静不了心。
索性丢下经卷,移步院中。
夜那样的静,轻风吹得竹叶簌簌如雨,隐约听见唧唧虫鸣。
不知何时,有阴云蔽月,于是院落里变得暗影曈曈,灰蒙蒙的看不清真切。
我的心,也如这满院隐隐的灰蒙,找不到方向。
月色渐渐淡去,东方微微露白。
师傅没有出现。
******
我想见师傅。
这才惊觉,这七年来从来都是师傅来看我,我却不知道去哪里可以见他。
原来我还是孤独的,纵然幼时伴有鱼虫,山中伴有花草,宫中伴有诗书。月圆前后师傅的相伴,合起来也不过寥寥百日。我本不该贪恋他的声音,他的温暖。
可是这一夜如此漫长。
我才明白,我还是那个十岁的孩子。困扰的时候,师傅是我在这世间唯一想要的依靠。
已经没有几个月圆夜可以浪费在空自守望。
我决定出宫去找师傅。
能认得的,也不过是师傅带我去过的那几处所在。
梅林寂寂,那夜盛放的红梅已然被新绽的细叶取代。风卷起,枝上树下残红飞舞,落英缤纷。这后山原本罕有人至,此刻更是寂静无声。
蓦地想起那一句: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摇摇头,丢开抑郁的情绪,我转向皇城的街市。
没有上元的灯市繁华,街道上的人并不多。我睁大眼睛注视着每一个人,身形,步伐,也许他们中的某一个,就是我的师傅。
茫茫然转了许久。而后,我抱着膝盖,坐在了石拱桥下的台阶上。
十六的月硕大如盘,坠入清澈如镜的河水。杨柳依依,划过水面,荡出浅浅涟漪,月亮便如莹白碎玉,照花了我的眼。
水面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影,随着水波的荡漾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他不是师傅,于是我懒得抬头。
“你终于来了。”
我不吭声,扯下一片柳叶,置于唇间吹响。
呜呜咽咽,应是一曲《长相守》。
他便在我身边坐下,伸手扯来一大把柳枝,在手上缠绕起来。
只是我心里愁闷,吹的也绵软无力,曲不成曲。于是将柳叶丢入水中,任它顺流而去。
“为什么要救我呢?”他打破静寂。
“不是救你,是救人。”我纠正他。
“记得你小时候很凶,撞得我肚子疼了好几天。”
我不禁微笑:“你的记性还真是好。”
“从来没有人敢那样对我。你是第一个。救我,你也是第一个。”
眼前的男子,眼似点墨,面如冠玉,头发用长长的布带系着,一身浅淡湖蓝衫子,完全是个普通少年。今天来的不是齐王,是流汐。
“那就当扯平吧,当我从未撞过你,也未救过你。”
流汐不再言语,却将手中编好的葱绿柳帽扣在了我的头上。唇角漾起一丝魅惑浅笑。
“扯不平的。”我似乎听到了这么一句。
******
冷宫不冷。
国宴之后,皇帝给冷宫重新赐名“彤华宫”。
管事的公公拨了几个宫女来照顾起居,被我挡了回去。
早已闲散惯了,我不要有人伺候着穿衣吃饭,食无味寝难安。某时若我再易上男装溜出宫外,她们莫不要惊出天大风波?
人挡了,东西却挡不了。
先是院中移来了几株开的正盛的“晚绿萼”和“美人梅”,平添了三分春色,而后屋内又拢上了几重江南织造的“春色无边”绫罗纱帐,'奇+{书}+网'葱白水绿如烟似雾。
这两样东西,让我想起山中岁月,春天的满目葱荣。
还未来得及欣赏,其他的东西接踵而至。
美人榻、沉香枕、熏香炉、珠玉钗环、锦缎衣裳……一件件、一箱箱,流水般涌入,这原本空旷晦暗的冷宫转瞬苏醒喧闹起来。
我不愿那些个打上了宫制烙印的物事占满了我的空间,于是拉拉杂杂全被我堆置在了偏屋。
书桌上却留下了宣纸徽墨,湖笔端砚,与我的诗书经卷作了伴。
皇帝隔几日总要来上一回,每次不过稍坐一坐。
他不用宫里的诸多规矩束缚我,我便依我的习惯用撒了梅瓣的井水招待他。
他的话不多,我的话也少。
他是皇帝,当年的事情,一定是知晓的。
但是子琰说过,那件事是这个王朝的禁忌。
既然是禁忌,那么从他这里,我连寻找真相的念想也需要藏起。
他是丈夫,却已有四五妃嫔。
我留下来的目的,原本不包括他。
于是多数时候,他坐在那里品茶,我在旁边抄我的诗词经卷。我做不到如其他妃嫔一般曲意承欢,他也不可能只陪在我身边观春花,赏秋月。
这样冷淡相待,他就不会常来了吧。
却不是这样。
有一回,正是午后,阳光煦暖。
在院子里晾晒新收集的梅瓣,细细察看,慢慢铺陈,只是为了让他无聊,早早离开。
听得他半天没有动静,却是在藤椅上睡着了。
眉目疏朗,表情天真,居然还会梦笑!哪里有一丝九五之尊的影子?
我不由愕然。
皇帝醒来时,似乎心情大好,神清气爽。
看看我依旧空旷简单的屋子,含笑道:“还是这样的清爽素雅更衬你。”
而后扬长而去。
这一日,忽又着人送来了一大幅七彩琉璃屏风。
珐琅嵌边,点缀明珠美玉。琉璃浑然天成,淡青色的天空,横斜几径褐枝,间杂点点彤色,恍若瑶池仙境中永不凋谢的艳艳红梅,华美不可方物。
这样的东西,美是美了,终究没有生命。
我还是更爱那山野的红梅。
她们迎寒吐蕊,鲜妍明媚,珍惜每一缕阳光,每一滴雨露,仿佛风刀霜剑从来没有加诸她们身上。有一天,生命待尽,她们亦不抱残枝头,萎顿蒙尘,而是毫不犹豫的奔向大地,化做春泥。
荣辱不惊,去留无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她们的鲜妍与清雅、姿容与傲骨却永远真实。
是晚,上弦月若一弯秋水。
晚绿萼淡碧色透明的花朵,象梦中青鸾清澈的眼睛。
我在树下细心的擦拭逐影剑。剑身银白如霜,光可鉴人。
于是看见身后长身玉立的人影。
转首,皇帝着一身青色便衫,含笑相望。
为我舞一回剑吧!他说。
不怕我伤了你?
我几乎忘记他曾经以两指逼退我剑,这一句真是白问了。
长剑在手中翻转,斜斜刺出、缓缓起落,复而纵横倚斜,行云流水。月光自剑身流动,心绪随轻风飞扬。
有梅枝横来,轻点剑尖,倏忽而去,一抹青影,相依相随。
我心中惊疑,复又将“落梅式”重新舞过。长剑流畅,翩然出尘,梅枝雄劲,神韵超然。一招一式,莫不相扣,起承转合,无不妥贴,仿佛他的剑法原本就是为我的剑式所生,仿佛他从来就在我身边相伴。
挽出最后一朵剑花,我收剑立身。
恍惚若失。
一朵含苞绿萼正盈盈落下,下意识的伸手欲迎,却见得那花半空中偏了方向,身子一转,落入一个青色的怀抱。
不同于师傅的温暖呵护,这个怀抱霸道却温柔,带着月夜青梅的陌生气息。
两泓幽深的清泉,在我的上方闪亮,那里有璀璨的银河星子,有旖旎的春夜繁花。
第一次这样近的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我忘了移开视线。
长剑掉落地上,有轻微声响。
于我,却如雷霆万钧,惊得我差点跳起来。
一把推开他,脸莫名的热。
逐影剑静静的躺在青石板上,月光照着剑身欺霜赛雪,明澈动人。
皇帝轻笑,弯腰捡起。
“好剑,有名字吗?”
“逐影剑。”我喃喃回答。
他细心的还剑入鞘,轻抚我肩。
“好好休息。”
皇帝走了很久,我还在树下站着。
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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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的书册果然当得上“浩瀚”二字。
曾经想过,在御书房或许能找到当年的一点蛛丝马迹。
置身其间才知道,前朝皇帝批阅的政要文书,早已结印封存。我便是有通天本领,也不得窥见真颜,何况是被刻意隐匿的禁忌?
皇帝给我出入御书房的特权,大约是看我时常抄写经卷书册吧。
他不知道大多数时候我当他面做那些事,只是为了避免和他面面相觑。
经书纲常,历史传记,诸子百家,诗词曲赋。
在浩瀚如海的书卷中,有我从前不知道的天地,那其中的新奇乐趣,我也是喜欢的。
皇帝自己当然是常去御书房的,为了尽量避免反而增加的会面机会,我于是总在他上朝的时间去转一转,抱回几卷喜欢的书册回宫细看。
曾以为,皇帝在朝堂之上,需要处理应付那许多的复杂境况,平时所看的书必然也侧重经史。以礼御人,以史鉴今,方能透析治国方略,应对风云变幻,成为子琰口中“极厉害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