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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是押上身家性命的一场赌搏,他愿赌服输。
唯一可怜的,是他怀里这个无辜的女子。
她本该安然无恙地在另一个男子怀抱里过她一世尊荣无忧的生活。
这年轻盛放的生命,他便是倾尽所有,终究无法呵护周全,不得不由着她凋谢于他的怀中?
他看着袭到自己胸前的剑尖,怅然叹息。
“王爷!”
那厢来不及相援的部属们在惊叫……
剑尖堪堪刺到他衣襟,蓦地一道流光窜过,如青莹莹的闪电,毒蛇般飞快扎入杀他的那人后背!
地上的亲卫一息尚存,用尽最后力气将那人狠狠一拉,拉得他仰面扑倒在地,再不能伤着许知言。而那人犹自翻着眼睛,去寻那个飞来一剑让他功败垂成的高手。
他看到了一个冷若冰霜凝立于门前的年轻男子。
许知言也看到了,微微地诧异。
来者竟是萧寻!
他脱手飞出长剑,恰在千钧一发时救下了许知言,却再未像从前那般笑嘻嘻上前唤声“二哥”。哪怕背后刚刚捅过许知言刀子,他的微笑和呼唤依旧可以坦然自若。
没有长久的敌人,也没有长久的朋友,所有的行止,都不过是权衡之后的该做或不该做。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活得更长久。
许知言理解,所以即便被萧寻计算,即便已公然对立,他依然保持着他的欣赏。
但近日萧寻好像越来越不能维持他原来的风度了,哪怕是流于表面的风度。
他没有微笑,甚至没有上前招呼,整个人像用冰块雕琢而成,那样冷森森地站着,看向许知言怀里的欢颜。
许知言淡淡地笑了笑,低头晃动怀中的女子,柔声道:“欢颜,欢颜,萧寻来了!”
欢颜早已烧得迷糊,闻言微不可闻地呢喃道:“阿寻……”
双臂已伸出,环住许知言脖颈。
许知言微微皱眉,抬眼看向萧寻。
萧寻顷刻间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定定站着,手指动了动,竟没再迈开一步。
身后,有宫卫袭上,狠狠一刀砍向他。
“太子小心!”
大卢正在一旁搏斗,见萧寻愣愣的,慌忙冲上前,将他狠狠一推,虽稍稍避开了正面刀锋,却还是被劈中,衣衫立时破开一条大口子,鲜血涔涔而下。
大卢、小蟹等都是大惊,慌忙奔过去护住,连声唤道:“太子小心!大敌当前,太子请珍重!”
这日,欢颜忽然不管不顾地冲出府去,人人意外;随即发现欢颜不仅毒倒了夏轻凰,还毒倒了萧寻,顿时人人惊惶了。
好在萧寻内力深厚,虽不能动弹,并未失去神智。他素来在欢颜身上用心,虽不懂医术或蛊术,对于欢颜带来吴国的瓶瓶罐罐大致知道些用途,遂以目示意从人找来几样可能装着解药的瓶子,也不管会不会引发其他不适,先各取一粒来吃了,居然真给他解了毒,渐渐能活动手脚。
他能转动舌头时,第一句话便道:“立刻召集人手,准备入宫救人!”
他可以无视许知言的死活,却不能无视欢颜的死活。
千军万马刀光剑影中,欢颜拖着病体,便是会用点毒,许知言自顾不暇之际,她又怎么保得住自己小命?
而他冒然改变主意,得罪了已经建立的同盟,也未必见得能讨好被他算计的锦王,最终的结果必然是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
这样的举止,要多愚蠢有多愚蠢。
可他无法考虑太多,他无法想象他安然坐于屋中时,她正被人砍杀着死去。
欢颜没办法看许知言死,他也没办法看欢颜死。
他清楚自己日后一定会后悔;但若欢颜死去,若欢颜死去……
他慌乱地根本不敢去想象,只是顷刻间下定决心,一定要救她,救她,救她……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来得很及时,但他宁愿自己来得不是那么及时,便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一剑飞出救人。
环着许知言脖颈的雪白胳膊刺着他的心,那张在厮杀里安谧沉睡的面庞刺着他的眼,而腕间的两圈青紫,那样分明地昭示了他的残暴无情,她的背弃有理。
他的眼圈红了。
背后的剧痛,到底抵不过另一种心如刀割。
他到底一败涂地,他到底失去了她。
也许,他从未真正得到过她。
看着大卢和小蟹在自己跟前晃动的惊急面庞,他蓦地转身,夺过身畔敌人的宝剑,狠狠劈向对手。
瞬间身首异处,尸体向前奔出两步才砰然倒下,一腔子的殷殷热血喷射而出,染红了大殿的包金九龙门槛……再挥剑,震惊于同伴的惨死尚未回过神来的又一禁卫几乎被砍作两截……
他看都不看那些尸体一眼,一身血淋淋地挥剑奔出了武英殿,凛冽的杀机和霸气让他像来自十八层地狱的夺命修罗……
成说已回到许知言身边护卫,眼看着萧寻奔出殿去,骇然道:“这人疯了!”
许知言沉吟着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成说道:“应该刚刚冲进来。这时候宫内外都乱着,大约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人。但他往日和豫王走得很近,他们那边认识他的人应该不会拦,来得算是快的了!”
“带的人多吗?”
“估计也才百来人,身手虽不错,可豫王那边已调进大批御林军入宫,人数委实太多……”成说犹豫片刻,低声道,“目前皇宫内外,可能已都在豫王掌控之中,便是萧太子帮咱们,只怕也顶不了多久……他怎会突然改变主意?虽对咱们大有好处,可也许只是……”
也许只是白白当了异国皇位之争里的牺牲品。
以他的才识和心机,居然也能做出这样愚蠢的事来,着实让人目瞪口呆。
有萧寻的人冲到殿前相护,总算保得殿内一时无恙。几名亲卫再次关了殿门,努力将试图攻入的敌人尽数斩于门槛之外。
成说挑开窗纱观察着殿外形势,神色越来越焦急。
他道:“外面……真的顶不住了!”
这时,忽听得“轰”地一声巨响,顿时把人震得耳中嗡嗡作响,连整座殿宇都似在基石在颤抖起来。
人间世,只婵娟一剑,磨尽英雄(四)
成说惊讶时,许知言眸中忽然大放异彩,终于将欢颜放到榻上卧了,将凉湿的巾帕覆在她额上,又为她盖了自己的披风,才急急站起身说道:“成说,守着她!”
成说愕然道:“王爷,你去哪里?”
许知言没说话,快步走到门口,用力拉开殿门。
大片阳光扑到他身上,将他那玉青色的衣袍撒了一层浅浅的金光。
他的衣角有血迹,他的脚下踩着大片血泊,但他沉着地负手而立,看着依然有一种纤尘不染的超脱气度悛。
而他凝视远方时,好看的唇角已漫开一丝浅淡微笑,清亮眼眸顿如珠辉明漾,光彩夺目之中,无声地闪烁着刀锋般的凌厉,让他愈发雍容贵气,令人不敢逼视。
那些为杀他而来的禁卫们见他出现,却是又惊又喜,待要冲上前去时,已闻得外面杀声振天,竟如雷鸣般滚滚而来。
萧寻立于丹墀之上,砍走逼近自己的对手,顺着许知言的目光眺望过去,心头顿时一跳,冷热交错煎熬般的情绪瞬间纷呈笱。
前方白石铺就的大道上,金戈铁马伴着滚滚烟尘,一支劲旅仿佛自天而降,挟着翻江倒海之势汹涌奔来。
高高举起的紫青帅旗,用金线绣着“慕容”二字!
竟是慕容氏兵马!
本该驻守在北疆的慕容氏兵马,天外来客般降临于皇宫之中,且是由临邛王慕容启亲自率领!
原来他到底料错了。
许知言的确没有把握赢,但锦王府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不会输!
章皇后和豫王联合重臣控制京畿,在皇宫内外的搏弈中占着绝对优势,但京中实力再强,也万万无法和手握重兵的慕容氏相提并论。
可慕容启镇守北疆,没有圣旨根本不能擅自领兵回京,否则便是天下侧目的谋逆大罪。
景和帝卧病却还没到病危的地步,在章皇后等看来,慕容启便是在军中享有再高的威望,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擅自调兵。
一旦除掉许知言,京中帝位确立,慕容启便是再怎么不服,也将师出无名,绝不可能打到京城来为女儿女婿报仇雪恨。
故而,章皇后和豫王等,包括萧寻在内,虽权衡过慕容启在朝中的影响力,却从未将他远在边疆的兵力计算在内。
但他偏偏冒着身败名裂被天下人唾弃的危险,带着重兵秘密赶回了京城!
这必然是慕容雪在得知景和帝命不久远、许知言又因萧寻的掺和而胜率极低后说动父亲孤注一掷的豪赌!
这场搏弈,不仅许知言押上了身家性命,慕容家同样也倾其所有。
赌景和帝会在发现慕容启用兵之前死去,赌许知言可以登上皇位,将慕容家擅自调兵的滔天大罪轻轻揭过。
萧寻本就有些疑心,慕容雪既然早就知道皇帝命在旦夕,怎会在这关头争风吃醋,甚至大吵一架离京而去?
原来她根本就是借此机会带小世子出京,外人看着夫妻离心,有机可乘,可她只是在逃过京中众人眼目后,跑去和父亲会合,只等京中有消息传出,立刻调动兵马攻入京城!
许知言尚在京中,吸引了众多对手的目光,当然万分危险。随着慕容雪的离去,他更加孤掌难鸣,连原来的支持者都开始疏远他,看着无疑是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若不是萧寻赶来为他赢得一点时间,他也的确已经横死于动。乱之中。
但即便他死了,慕容启父女不想被继任的皇帝问罪,手中兵马便成了弦上之箭,不得不发。
只要除掉豫王、英王等皇子,掌控了京中大局,即便身为皇帝嫡长子的许知言遇害,还有小世子在。
保四岁的嫡长孙许思颜继位,纵然有人非议,倒算不得十分出格。
许知言手无缚鸡之力,但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失败或死亡时,居然那般安详,大约也是因为料定小世子可以安然无恙吧?
何况他最爱的女子不顾一切地奔到他跟前,愿和他同生共死……
萧寻忽然红了眼圈。
背部的伤口被秋风吹着,正撕裂般疼痛。
而更痛的,是心口。
仿佛有什么龟裂开来,如被一块被击得粉碎的坚冰,那样地冰冷和刺痛着。
慕容启的兵马已经吼叫着像潮水冲入宫来,部分奔向武英殿保护许知言,部分直冲后宫,当是冲着藏于中宫指挥行动的章皇后和豫王等人而去。
景和帝的心腹大太监终于被人找出,一边整着衣冠一边奔出,向许知言行了礼,然后扬着公鸭嗓子尖厉地叫道:“皇上遗旨,诏锦王继位为帝,临邛王辅政!!”
许知言扫过阶下混乱状况,说道:“今日之叛乱,首谋者诛,胁从者概不追究!”
旁边便有随侍高声叫喊道:“新帝有旨,今日之叛乱,首谋者诛,胁从者概不追究!”
稍远处有人应声将话语远远传出:“新帝有旨,首谋者诛,胁从者概不追究首谋者诛……”
“新帝有旨,首谋者诛,胁从者概不追究首谋者诛……”
武英殿前的厮杀声渐渐零落。
跪地称臣者有之,束手就擒者有之,茫然被杀者有之,落荒而逃者有之……
所能确定者,豫王一系已不成气候,慕容氏将士看着即将成为天下至尊的自家姑爷,兴奋地齐声高吼:
“锦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翻云覆雨,只在顷刻间。
一线九重天,一线黄泉路。
试问如今之大吴,乃谁家之天下!
萧寻望天而笑,已是不胜凄凉。
愿赌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