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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漕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站在仓廒下的执事已经不年轻了,一缕银须飘在胸前的彩带上,却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他将一只手拢在嘴边,朝着大运河的方向高喊着:“开漕喽……”
一声高呼,发自丹田,底气充盈,恢弘饱满。这声音迎着初升的太阳,响彻云霄,在整个漕运码头上飘荡,经久不绝。
执事又一声呼道:“请坝神……”
呼声一落,顿时鼓乐齐鸣,鞭炮震天,人声鼎沸。随着令人心颤的喧闹声,坝神出现在高高的廒顶上。这个坝神,青布裤子,白汗褟儿,纳帮鞋,新剃的光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青幽幽的光亮。人们冲着坝神欢呼起来,坝神也张开双臂向人们致意。
随着鼓乐声,从大光楼里面出来4个扛夫。扛夫个个是彪形大汉,却是半裸着。这是码头上的规矩,扛夫上船,要赤着膀子,脱掉裤子。裤子脱下来以后,往腰间一围,两条裤腿扎在后面,前面遮住了羞处,后面却是整个屁股蛋子都裸露着。脚上的两只鞋一脱,往后腰上一插,腰板绷得笔直。大运河素有讲礼的街道不讲礼的河道之说,到了夏天从河道到码头就是男人彻底解放的地方。几千个扛粮食的老少爷们都光着屁股(准确地说,是光着屁股,不是光着身子),女人还怎么到这里来。所以,大户人家的女人是很少到河边或码头上来的,不得已从这儿路过,也是当个睁眼瞎,不东张西望就是了。穷人家的女人就没那么多讲究了,码头上是穷人觅食活命的地方,不来行吗?结了婚有了孩子的娘们来缝穷,就是带着针线来缝补破损的麻袋,每天也能挣十来个铜板儿。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老太太手脚不灵活,上不得船,端着簸箕来扫街,叫作扫街,实际上是扫洒在地上的粮食,如果运气好,一天也能扫到斗八升的粮食。至于梳着小抓鬏儿的姑娘,也都撒着欢儿地往码头上跑。她们主要是来抓粮食,说抓好听一点儿,实际上就是偷。抓的方法很多,钻进水里溜进漕船,想抓多少抓多少;哪个麻包掉在地上,她们就一拥而上,抢个精光;更有甚者,扛夫扛着麻包在前面走,她们追在后面用铁钎子扎麻包,粮食从麻包里洒出来,她们就趴在地上呼撸……这些女人无论老幼,都不会怕光着屁股的男人。她们见怪不怪,那些缝穷的女人最爱跟扛夫们打情骂俏,玩笑开大了她们敢撩起扛夫们的裤子给他们彻底曝光。扛夫们也乐得她们到码头上来,疯打疯闹,扛起麻包来有劲儿。
开漕仪式上,来看热闹的什么人都有,其中也少不了大户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公开场合,人多势众,上来4个光着屁股的扛夫大家非但不觉得难为情,反而觉得新鲜,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个够。法不责众,礼亦不责众。扛夫们扛着200斤的麻包如婴儿在肩,腰杆挺得笔直,还跟着鼓乐节奏扭来扭去。扭到大姑娘小媳妇面前,还故意转过身子,加大了摇摆幅度,在她们面前晃动着结结实实的小屁股。甚至还极力地弯下腰,企图将前面被裤子遮盖的丑陋之物从后面隐约暴露出来……这时候,男人则哄笑,女人则嗔骂。有脸皮儿薄的小女子急忙用双手捂住眼睛,从指缝往外看。
4个扛夫舞动着,表演了一个周遭以后,便朝廒梯上爬去。先爬上去两个,仍然是边爬边扭动着屁股,爬得越高,那屁股看见的人也就越多。两个扛夫爬上了仓廒,扭到坝神面前,坝神同时伸出双臂,抓住了扛夫肩上的两个麻包。身子往下一蹲,扛夫的肩膀往上一耸,一眨眼工夫,两个硕大的麻包已经扛到了坝神的肩头上。坝神挺直了腰杆儿,两脚分开站好,松开双手,两个麻包便稳稳当当地直立在了坝神的肩头上。仓廒下,一片欢呼声和叫好声……
这时候,另外两个扛夫也扛着麻包爬上廒梯,上了仓廒,扭到坝神面前。坝神将双手伸过来,抓住了麻包。两个扛夫也是把身子往下一蹲,那两个麻包竟结结实实地夹在了坝神的腋下。这时的坝神,真正成了大力神,肩上两个麻包,腋下两个麻包。800斤的份量压在身上,却脸不红,气不喘,腰不弯,腿不软,昂首矗立在仓廒上,雄风四射,豪气冲天。大光楼前沸腾起来。
执事又高呼起来:“拜坝神……”
大光楼前,仓场总督、坐粮厅满汉厅丞、通州知州、顺天府东路亭、两仓两坝监督、三班六役八科六十四巡社的大小官吏、各船帮的领运官押运官头舵老大、以及军粮白粮经纪斛头督管,一干人等都整整齐齐地列队站立在了大光楼前。仓廒前已经摆好了供桌,香烟缭绕,蜡烛高燃,还有干鲜水果四样点心。
在铁麟的带领下,众官吏都撩起官袍,向坝神跪拜……
※※※
就在拜坝神的同时,甘戎绕过人群,挤近仓廒,欲攀上廒梯,登上廒顶。
仓廒上的人拦住了她:“闲杂人员不许上廒。”
甘戎说:“我来看看坝神。”
廒上的人说:“看坝神到下面去看。”
甘戎说:“不,我要到近处看看。”
廒上的人说:“近处有什么好看的?”
甘戎说:“我要看看是真是假。”
这时候,下面跪拜已经完毕,坝神转过身来,双臂一松,腋下的麻包掉在廒顶上,接着又将腰一弯,肩上的两个麻包严严实实地摞在那两个麻包上。
甘戎抬头一看,这坝神年纪三十岁上下,长得虎背熊腰,愣头大脑。身上那一疙瘩一块的腱子肉挤在一起,像河滩上的石头蛋。甘戎两只手扒着廒梯,廒上的人拦着不让她上来。坝神听到刚才甘戎的话,便对廒上的人说:“别拦着,让她上来。”
甘戎身子一蹿,狸猫似地上了廒顶。
坝神问:“你刚才说什么?看看是真是假?你是怕我这坝神假呢,还是怕这麻包假?”
甘戎说:“当然是怕麻包假。我就不相信你会有这么大的力气,4个麻包800斤呢。”
坝神说:“这麻包要是假的,下面能有那么多人给我磕头吗?”
甘戎上前,用脚踢了踢坝神扔下来的麻包,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里面装的是粮食。但是她还不放心,弯下腰来用手扳了扳。
坝神嘲讽地笑起来:“你一个小女子,能掂出这麻包的分量?就算是假的,你也掂不出来呀。”
甘戎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是假的我就能掂出来。”
坝神问:“你怎么掂?”
甘戎说:“当然是用手掂了。”
坝神又笑起来:“小姑娘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样吧,你要是能把这4个麻包搬起来,摞在一起,我给你磕三个头。”
甘戎认真起来:“此话当真?”
坝神说:“我骗你干什么?”
甘戎说:“我是怕你说话不算数。”
坝神说:“那就让这几位大爷给做个证。”
在仓廒上帮忙的都是坐粮厅的役胥,没有人认得甘戎。但是突然间跳出来一个小姑娘敢跟坝神较劲儿,怕也不是一般的女子。众人一下子兴奋起来,纷纷怂恿鼓劲儿。
甘戎冲着众人说:“你们可得给我看好了,他要是说话不算数,我可不是好惹的。”
众人齐说:“不会的,不会的,坝神哪儿能说话不算数呢?”
甘戎整理了一下衣襟,将袖口捋起来,弯下腰,一只手抓住了麻包的一角,往上试了试又放下了。
坝神得意了:“不行吧?快回家玩吧,别到这儿来逞能了,你要是能……”
坝神的话还没说完,甘戎已经将那只麻包拎起来,直起腰,朝前走了两步,摞在了另外两只麻包上。这样,三个麻包便摞在了一起。紧接着,她又拎起另一只麻包,往那三只麻包上摞着。转眼间,4只麻包摞得整整齐齐,不偏不歪。众人惊异起来:“哎呀,真是个奇女子……”
甘戎掸了掸身上的灰土,抬头找坝神,坝神已经不在了。她正要发火,却只听得下面的执事又一声高呼:“赏坝神……”
甘戎往下一看,坝神已经站在了仓廒底下的供桌前面。
铁麟上下打量了一下坝神,拍了拍他的肩膀,夸奖说:“小伙子,好身板,好力气,好威风。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坝神惟惟诺诺地回答说:“我姓杨行八,大伙儿都叫我杨八,没有名字,通州土人。”
铁麟笑着说:“杨八这个名字就很好嘛,怎么说没有名字?”
一个衙役端着一个托盘来到仓场总督铁麟的面前,托盘上摆着4吊铜钱。铁麟双手拿起铜钱,举到坝神面前。
执事高呼着:“仓场总督铁大人赏钱4000文……”
甘戎突然跳下仓廒,一把抓住了坝神:“等等,你还欠我的三个头呢,快磕完了再领赏。”
铁麟见了女儿,厉声说:“甘戎,你来捣什么乱?快躲开!”
甘戎只好松开坝神,坝神弯腰接赏钱。
甘戎在后面悄声警告着:“告诉你,你这三个头不还我,我饶不了你。”
坝神知道自己遇上了难缠的主儿,可是一个小女子又能把他怎么样呢?趁着总督大人在场,他把赏钱往怀里一揣,拔腿就跑。
甘戎火了,紧跟着追了起来。
人群拥挤,要往外跑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坝神慌里慌张地往外冲撞着,大家都认识他是坝神,便主动让开。甘戎往外追就难了,她不好意思像坝神那样粗野地在人群里冲撞,再说都不认识她,没有人给她让路。光天化日之下,她竟让坝神跑掉了……
※※※
大光楼前,拜完了坝神,就该准备验粮了。执事刚要往下进行,却见夏雨轩匆匆地将铁麟拉走了。众官吏也觉得奇怪,知道是出了大事。于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自作惊恐地猜测着。
铁麟跟着夏雨轩走到大光楼里面,急着问:“出了什么事?”
夏雨轩说:“出了大事,把皇上都惊动了。”
铁麟问:“是漕运码头上的事吗?”
夏雨轩说:“是漕运码头上的事,也是通州地盘上的事。一个外国传教士叫安东尼,从浙江搭乘漕船过来的,到了张家湾一带,丢了一只皮箱子。他没找地方,也没告码头,直接找朝廷去了……”
铁麟气怒地说:“这外国人也忒狂得没边了,屁大的事也找皇上。”
夏雨轩说:“皇上还认真了,命咱们限期破案。”
铁麟说:“真是添乱。那箱子里有什么东西?”
夏雨轩说:“我还没来得及问呢。”
铁麟说:“他人呢?”
夏雨轩说:“在州府衙门,我让金汝林和张典史陪着他呢。”
铁麟又问:“哪国的传教士?”
夏雨轩从腰间掏出一个黄缎子包儿:“据说是意大利的。这案子是从刑部直接转过来的,这是皇上的手谕,请您看看吧。”
铁麟只好弯腰拱手,诚惶诚恐地把皇上的手谕接过来……
第七章
漕运码头的大光楼前,开漕仪式继续进行着。
人们看完了坝神的表演,兴趣顿时失去了大半,纷纷离去。大光楼前没有那么拥挤了。跪拜坝神的供桌也撤掉了,换成了案桌,后面摆上了一把太师椅,铁麟坐在案前,开始打样验粮。这时候,再大的神也没有用了,最威风的还是人。还是掌握着漕运码头生杀大权的仓场总督。也许就是为了一睹新任仓场总督的风采和威严,许多看热闹的人便还继续留在大光楼前。实践将证明,他们留下是对的,这里确实将有一场热闹好看,即所谓好戏还在后头。
执事高声呼叫:“传临清卫山东前帮领运官徐嘉传……”
徐嘉传头戴水晶顶的花翎,身穿石青色绣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