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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简大惊小怪地说:“什么?这汤是用鲤鱼做的?怎么不见一点儿鱼肉,没有一点儿鱼味儿呢?”
常书办说:“这是因为这汤的做法有点儿特别,先把一锅水兑好调料烧得滚沸,然后再将鲜活的鲤鱼倒挂在锅上,用木棒猛击鱼头,鲤鱼就会张开口,吐出丝丝丝缕缕的鲜血来,鲜血滴在锅里,立刻被沸水消融……”
金简更加惊奇起来:“鲤鱼吐血,一条鲤鱼能吐多少血?”
常书办说:“当然用的都是二斤重的大鲤鱼了,还得要活的,最好是刚从河里打捞上来的。”
金简说:“大鲤鱼也没有多少血呀?做这一锅汤,得需要多少鲤鱼?”
常书办说:“这锅汤用的是64条鲤鱼。”
金简扒根问底:“为什么单单用64条?”
一直坐在下首尴尴尬尬插不上话的徐嘉传,这会儿急忙起身说:“我们临清卫山东前帮共有64只漕船,每条漕船向各位大人献上一条鲤鱼,实在是不成敬意。”
金简高兴地说:“好啊,难得你们如此用心良苦,我就先敬你一杯吧。”
徐嘉传忙说:“不行不行,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我还没给各位大人敬酒呢。”
许良年又拦住了金简:“金大人先别忙着喝酒,还有新鲜菜呢。”
金简说:“噢,还有新鲜菜,也是先尝吗?”
常书办说:“这道菜上来,您趁着新鲜可以先尝一口,尝一口以后就可以喝酒了。”
端上来的是两盘里脊,一盘焦溜,一盘爆炒。焦溜的红里透黄、光泽如玉;爆炒的雪白粉嫩、娇若初霜。众人举著,皆赞不绝口。
夏雨轩先夹了一著爆炒里脊,立刻觉得清香沁脾,满口爽滑。娇嫩得似乎不忍咀嚼,这感觉像是在嗅着一朵初绽的花蕾,稍不小心就要破损。他谨慎入微地体味着这美妙的佳肴,待慢慢咽下之后,又夹起一块焦溜里脊。这道菜更是绝妙无比,外焦里嫩。齿尖咬破焦脆的外壳,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然后便在舌尖儿上化开了。那一团柔柔的感觉在慢慢地融化着,洇浸着,初吻般地传遍了全身,丝丝的快意刺激着神经末梢,一种浸透心脾的舒服与畅快……
夏雨轩是经受过穷苦饥寒的人,他最初对食物的理解仅仅是果腹疗饥。顺口的便是香,便是好吃。什么是香,什么是好吃,不掺糠的净米净面已经很难得了,再有点儿荤腥儿就是过年了。至于不受限制地大嚼鸡鸭鱼肉,那真是最高理想和最高境界了。有谁能知道,世间还有如此可心可口之物,如此不仅疗饥而且令人周身都有感觉的美味呢?
常书办待众人品尝到了好处之后,便殷勤地说:“各位大人知道这里脊是如何制作的吗?”
夏雨轩首先摇头,许良年不动声色,金简则催促他快说。
常书办说:“将64头猪关在一个大屋子里,然后找几十个耐心勤快的伙计,每人手里举着一根竹竿,慢慢地在猪的身上敲打着。猪被打以后便纷纷逃窜,可逃也逃不出这大屋子。就这样,慢慢地敲打,打得猪精疲力尽、遍体鳞伤。猪在这种折磨中慢慢地死去,猪死之后立即将里脊取出,其它部分统统扔掉不用。”
夏雨轩心疼地说:“一头猪才有多少里脊呀?其它地方不也是肉吗?何况还有五脏六腑呢?统统扔掉了多可惜?”
常书办说:“夏大人有所不知,用这种方法将猪打死,叫做去污取精,猪在奔跑中使精华聚集,污秽沉淀,猪身上的所有精华都集中在了里脊上,其它地方则腥臭不堪食。”
夏雨轩听常书办如此之说,还是不大相信。难道猪的身上精华只有这么一点儿,而污秽却有那么多吗?果真如此,那么我们平时所吃的猪肉,大部分不都是污秽吗?怎么闻不到什么腥臭?夏雨轩心里这么想,嘴里却不再发问。久居通州,他可知道码头的深浅,千万不能小看一个小小的书办。能搅起大浪,掀翻大船的往往不是蛟龙巨鲸,而是躲在暗处的乌贼鳖龟。
金简又犯起了急脾气:“我说常书办,你别总卖关子了,这天河楼给了你多少好处呀,你这么卖力地给他宣扬。多好吃的东西一过嗓子眼儿都是屎,香在嘴里,不是还照样臭在屁股上吗?”
正在夏雨轩如此认真负责地品尝着每一道菜的时候,金简却说出如此粗俗恶心的话来,实在是大伤胃口,大煞风景。金简也确实如此,他可不像夏雨轩那样将品尝当成享受。他只吃,只往肚子里塞,剜在篮里的才是菜,同样,也只有塞进他肚子里的才算他自己的。他一著入口,只要觉得好吃便大咀大嚼,狼吞虎咽。看着他那样子,夏雨轩总觉得他在暴殄天物,一切精华在他的嘴里都化作了污秽。
常书办听金简这么一说,马上随声附和着:“金大人说的实在是至理名言,咱老祖宗茹毛饮血,我看也没有这么多讲究。吃东西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活命,就是把猪肉狗肉驴肉马肉以及五谷杂粮都变成自己的肉……”
金简不耐烦地打断了常书办的话:“行了行了,我要是有钱呀,什么都不买,就买你这张嘴。给你竖根杆儿,你能爬到月亮上把星星说得眨巴眼儿。来来来,先喝酒吧,我可等不及了,我刚才敬夏大人那三杯酒还没喝呢。敬者先干,话我都说完了,就直接喝三杯吧。”
金简说着,咕咚咕咚,扬起脖子,一连灌进了三杯酒。在夏雨轩看来,这酒不像是灌进了肚子里,倒像是倒进了泔水缸里。
金简的酒瘾发作起来,各位也只好陪着他往肚子里灌酒。他敬了夏雨轩,夏雨轩要喝三杯,许良年、常书办、徐嘉传也同样都要陪着喝三杯。紧接着,夏雨轩回敬金简三杯,各位也都陪着喝三杯。接下来是许良年敬夏雨轩,夏雨轩回敬许良年。许良年敬金简,常书办敬金简、许良年、夏雨轩,徐嘉传敬金简、许良年、夏雨轩、常书办……就这样,车轱辘来回转,酒桌上觥筹交错、酒话连篇、热闹非凡。一时间,花枝巷雅座里再也没有花香花影花语花情,满屋里蒸腾着浓烈的酒气,呛得人睁不开眼。再看看四个朝廷的五品大员和大权在握的书办,一个个满脸通红,眼睛冒火,唾沫横飞,一片极其忘我、放浪形骸的张狂之态。
就在这乌烟瘴气中,又上来了两道菜。一盘是驼峰,一盘是鹅掌。小伙计端上菜来报了菜名,席上人的心思都在酒上,谁也没有注意,连怎么烹制的都没有听清。
常书办却是个执著的美食家,他趁着大家打酒官司的时候,不失时机地向夏雨轩介绍了这两道菜。常书办说:“把选好的四头骆驼拴在树上,然后用滚烫的开水朝驮峰上猛浇|奇…_…书^_^网|,将骆驼活活汤死,然后再把驮峰割下来烹制。这鹅掌呢,更是邪门,把64只白鹅关进铁笼子里,在笼子下面烧火。白鹅怕烫,就在铁笼子里你拥我挤地奔跑。怎么奔跑也逃不出铁笼子,直到鹅掌都被烧熟了,再把鹅弄出来,剁掉鹅掌,把整个鹅都扔掉……”
夏雨轩酒还没有喝多,开始时他还极有兴致地听着。听完以后,他觉得一阵心惊肉跳。老天也实在是不公平,同是天赐的性命,怎这么多的性命都是供给人吃的呢?吃也罢了,还吃得如此残忍。这些性命在被吃之前,还要经受如此残酷的折磨,怎么这老天也不管一管呢?
想到这些,无论那驮峰和鹅掌如何美妙,他也绝无一饱口福的兴致了。更何况,现在酒精也确实把口舌都麻醉了,再好的东西也尝不出味道了。
夏雨轩如此,金简和许良年更是如此。酒席上,但凡美味佳肴,一定要抢先上来。酒喝起来,谁也不知道桌子上还有什么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酒上,在酒词酒话上,在张扬酒态上。还有更具魅力的东西能把人从酒杯上吸引过来吗?
有,当然有。
女人。
※※※
夏雨轩刚要再举杯敬酒,只见常书办朝门外把手一招,便风吹杨柳般地飘进来三个女人。虽已到了河开燕来的季节,但是春寒料峭,三个女人却过早地纱绸短褂,裸露着嫩藕似的胳膊和初雪般的酥胸。三个女人鸭子似地唧唧嘎嘎地进来以后,便觅食般地扑向三个坐在上首的男人:“哎呀金老爷、许老爷,还有这位眼生的老爷,我们姐仨给你们请安了。金老爷和许老爷怎这么长时间不来了,是又遇上相好的了吧?哎呀,也难得今日格还能把我们想起来,我们得好好陪陪您……”
一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径直扑向许良年,扳着许良年肩膀就往他的怀里钻。
另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人从后面搂住了金简,双手从他的上衣领口伸进去,摸索着他那肥肥厚厚的胸脯子:“瞧瞧,我们金老爷又上瞟了,瞧这肚子,怀孕8个月了,还是龙凤胎……”
另一个女人像是刚出道的,脸红红的,看着两个姐妹都放肆地纠缠起了男人,大概也想跟夏雨轩亲昵,可又缩手缩脚,犹犹豫豫。
金简怀里抱着娃娃脸,却还顾得上为别人着想,实在难得。他冲着常书办叫了起来:“怎么就来仨妞儿呀?你们两个怎么不找呀?”
常书办说:“还是三位大人尽兴吧,我们在一边伺候着。”
金简不高兴了:“什么话,我们吃饭你们可以伺候着,我们跟姑娘开心,你们掺什么乱?快快,再叫两个来。”
常书办看了徐嘉传一眼,徐嘉传起身,又朝外招了一下手。夏雨轩看出来了,姑娘们就在门外等着,这两个人就等着金简发话了。
两个姑娘挓挲着翅膀跑了进来,母鸡找窝儿一样往常书办和徐嘉传的怀里扎。常书办和徐嘉传也是此中高手,立即很自然地将姑娘拢在怀里。
这突然出现的5个窑姐儿,让夏雨轩感到很尴尬。读书人出入青楼娼寮,历来是件很风雅、很时髦的事。没有人干涉,也没有人笑话,中国文人许多凄凉婉约、感人肺腑的传世之作,都是在妓院和妓女身上获得灵感的。至于风流才子与风尘女子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更是不胜枚举。但是大清有一条规矩,官吏不许狎妓。这个禁忌自从颁布那天起,恐怕就没有真正发生过作用。相反的,越是禁忌,越深诱惑;禁忌越严,泛滥越甚。连民间都有劝赌不劝嫖的古训,朝廷自然也有自知之明,到了以后,对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情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话又说回来了,管又能管住谁呢?连某些皇帝不是也微服出宫,到窑子里去尝个新鲜吗?
但是,禁忌总是禁忌,禁忌只不过让人做得更隐蔽、更巧妙而已。像金简和许良年这样大张旗鼓地席间招妓,夏雨轩还是第一次见到。站在他身边的小妓女放不开,他自己也拉不下脸儿来,一时间竟然干在那儿了。
许良年看着夏雨轩身边的妓女,问:“还是个雏吧?”
他怀里的妓女说:“可不是,鲜嫩得很,一掐一股浆儿。”
金简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什么浆儿,是白的吗?”
许良年怀里的妓女说:“要白浆儿得掐老爷您。”
金简更加淫秽地说:“我的浆儿你掐可掐不出来。”
许良年怀里的妓女说:“掐不出来我就给您捋。”
金简怀里的妓女不干了:“得了吧,老爷是我的,凭什么让你给老爷捋,老爷还留着让我给他吹箫呢。”
金简拍着妓女的小脸蛋儿说:“瞧瞧,还是柳絮会伺候人。”
这时候,夏雨轩知道了金简怀里的妓女叫柳絮。让他奇怪的是,妓女们对这两位五品大官不称大人,而称老爷,不知道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