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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时都无言。
恍惚间,蕙殊觉得自己无比幸运——比之少夫人、比之顾青衣、比之方洛丽,比之梦蝶,甚至比之夫人,她都实在是幸运之至。于此乱世之中,最难觅最珍贵的平凡安宁,原来一直就在自己手中。从前平庸如颜世则,不能令她甘心,如今辗转千里,终于邂逅另一人,不知是许铮磨去了她的高傲,还是这世事无常洗去了她的浮躁。
望着她年轻而有光彩的脸,夫人语声低微,“你知道么,原本我不想送走霖霖,宁肯留她在我身边,活就一起活,死也一起死。”
死与活,从她口中说出来,如此平常恬淡。
蕙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只见她唇角笑意渐深,目光坚毅,“接到顾青衣的密电,我原已抱定最坏的打算,要打要拼,你死我活,再没什么可顾忌。可是仲亨躲过了刺杀,一切便又不同!只要没有最后关头,我便不能放手,只要未到那一步,我仍需尽我最大力量——他的儿子,我未能守护住,剩下这一点是他毕生心血,我不会再放手。”
许铮怔怔看着她决绝面容,这一瞬,在她眼中看见真正的勇气。
她唇角微微噙着傲然的笑,最后一句话,没有当着他们面前说出口——仲亨,你以生死酬家国,我便以生死酬你。
总统府派来的特使是德高望重的党部元老,代总统的心腹顾问中,也是当年与先总统一起出生入死,硕果仅存的耋耄元勋。连这样的人都早早被收买,足见那人用心之深,预谋之早,当初先总统迟迟不宣布继任者的忧虑果真被印证。
念卿缓步走下楼梯,噙一丝笑,看着眼前白须飘拂,俨然仪表庄重的元老特使,淡淡道一声,“柳公,远来辛苦。”
楼梯上款款走下一个婀娜女子,身旁没有侍从仆佣,只她一个人从容走来,意态轻慢,仿佛不是来见总统府的专使,而是在自家花园信步赏春一般。柳沛德拄仗站起,推一推鼻梁上圆片眼镜,看清来者果真是霍沈念卿,旋即也看清她周身的装扮——烟白色滚珠旗袍,乌黑头发绾成低髻,两粒硕圆珍珠在耳垂闪动幽蓝光泽,映照着冰雪似的容貌,连那笑意也透着沁凉。
她虽穿了素色,却没有服孝。
霍仲亨的死讯早已送至,眼前的霍夫人却依然粉黛薄妆,锦绣在身,全然没有一丝戚容。
柳沛德眯了眯眼,目光透过镜片,锥子似的钉在她身上。
她挑一挑眉梢,优雅抬手请他入座。
照面一眼,彼此来意态度都似寒刃出鞘,开门见山,没有半分含糊。
柳沛德冷冷咳嗽一声,以沉缓语调向霍夫人表明来意,转达代总统的致哀之意,并请节哀保重……只是话音初落,便听霍夫人低低笑了,“原先有人误传外子遇刺,而今证实遇刺身亡的另有其人,外子正在归家途中,怎么连柳公也误信了人言?”
“请这等事?”柳沛德瞪眼,白须微颤,森然之色从镜片之后一掠而过,“霍夫人,据老夫所知,外间谣言纷传,有人假冒霍帅之名散布流言,公然污蔑领袖,将污名栽赃于领袖身上,此等用心可诛,夫人莫要行差踏错,反受奸人利用。”
“柳公说得是,如今魑魅横行,不知是谁在捏造外子遇难谣言,公然混淆视听。”念卿也不掩饰眼中嘲讽之色,一口吴侬软语说得宛转,话里锋芒一分不减,“柳公专程为外子而来,一路劳顿,不如在舍下小住几日,等外子回来好好款待。”
柳沛德握着手仗缓缓以座中站起身来,白须飘飘,一双眼神异常阴沉,“若霍帅果真逃得大难,实乃国之万幸,只是夫人也莫要掉以轻心,万事多为自已留条后路是好。”
这话里威胁之意已摆在了明面上。
当日顾青衣冒死传讯,走漏了北平刺杀的消息,代总统也知这一枚勋章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过她霍沈念卿。今日既敢堂而皇之奉勋章上门,逼迫她接受仲亨的死讯,迫她与他们一道圆上这弥天大谎——所凭恃的,无非是欺她女流之身,倘若她肯识趣低头,为富贵为地位,接受这勋章,他们便可理直气壮窃得和谈成果,哪怕仲亨平安归来,也为时已晚,代总统已名正言顺坐上独裁高位,军政大权在手,仲亨只能眼睁睁输给这帮宵小;倘若她一怒之下与南方军政府反目,纵容兵变,那么破坏统一和谈的罪名便可落到霍仲亨头上,号召讨伐也就师出有名,顺理成章。
他们以为这样便能逼她入死境,令她绝望低头,却忘了他们的七寸也同样暴露无遗——先总统去得蹊跷,本就有人心存疑窦,明里暗里想要扯他们落马的大有人在。南方军界、政界与党部,本就派系林立,代总统一手拉拢了党部元老,军界少壮势力暗地里却不服。一旦霍仲亨归来,抑或遇刺真相被揭穿,真正的和谈条约被披露,南北两方都不会放过这二人。
念卿缓缓笑了,迎着柳沛德阴沉目光,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多谢柳公挂虑,要说后路,我一介女流又用得着什么后路,无非是破釜沉舟,死而后生罢了!”
柳沛德目光一寒,哼出冷冷笑声,连道几声“好好好”,将手杖在地上顿了一顿,“霍夫人,好气魄,老夫拭目以待!”
念卿一笑,也不与他再多废话,抬手端茶送客。
许铮冷冷从偏厅门内走出,来到念卿身后,铁青的脸色毫不客气透出杀机。
一个娉婷女子恰是时候地端茶上来,却不是女仆,而是与许铮一同出来“送客”的蕙殊。
柳沛德只听一声低呼,一盏茶跌落,溅得藤条案几上狼籍一片。
那容颜姣美的奉茶女子怔怔望住自己身后的秘书,一双眼直勾勾仿佛看见了最不可思议的事物。
柳沛德回头,见秘书也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美人,却没有半分意外之色,眼里沉沉的,有一种阴郁恶毒的快意。
蕙殊僵立,一脸不敢置信的惊愕。
颜世则,竟是颜世则。
也曾想过,假若再与他重逢,是在何时何地……或许她已年老,或许他已妻儿在侧,然而蕙珠做梦也想不到,竟是在这般境地,与昔日被她抛下的未婚夫相见。
匆匆离家之后,再次回去,已是与许铮一道。
父母原谅了她的冲动莽撞,自然大半是看在许铮这未来的佳婿面上。
于是再无人提及颜世则,只有五姐含糊告诉她,颜家公子在她弃婚出走后病了一场,不久也离家远行,自奔前程去了。那时听来她也愧疚,对于颜世则,实实在在是她亏负于人。然而直至此刻,亲眼见到这严肃清瘦、蓄起半脸胡须的男子,见到截然不同往日的颜世则,才知他改变得有多厉害,才知他曾有过怎样的苦楚,以致形貌大变,令她初见之下竟未能认出。
再也没有比在这种时候故人重逢,更加苦涩的事。
颜世则显然早已知道她如今去向,从未谋面,从无音讯,直等到今日今时,却以这样的身份前来相见——他一瞬不瞬望住她,冷漠眼神中隐透的怨恨,霎时已说明一切。
第四四记 下
前往香港的船定在午夜从僻远的军用码头出发,以此避过耳目,务求安全抵达。路上只有蕙殊护送霖霖与念乔,随行保护的侍从人数众多,许铮却不能亲自随行。
午夜的茗谷,星稀月白,夜岚沉沉似水。
离别再短暂,对于热恋中的男女也是最漫长的折磨,谁又忍心再去打扰那一对依依难舍的恋人——念卿从窗后望见远处廊柱下的蕙殊和许铮,看着那一双交叠的影子被廊下灯光长长投在光亮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不觉垂眸一笑,心底既欣然也怅然。
这一别,相隔迢迢,又要何时再能重逢。非。凡。。
躺在母亲臂弯里的霖霖仍是睡意朦胧,还不知道自己就要与妈妈分开,只微微嘟起小嘴,不满睡梦中被女仆抱起来,搅了她的酣眠。
温软的,轻柔的,是母亲的吻落在脸颊,柔软发丝拂落颈窝,酥痒令霖霖睁开眼睛,一伸手抓住那绺垂落的发丝,咯的笑出声来。
泪光在自己与女儿之间隔开雾蒙蒙的距离,念卿微微仰脸,不让眼中泪水落下。
“妈妈?”霖霖疑惑眨眼,发现了她眼里晶莹闪动的水光,可又分明看见妈妈在笑。
“来,把外衣穿上,夜里风凉。”念卿拿起小小衣裳,给她穿在身上。霖霖眼睛一亮,“我们要出去玩吗?”念卿笑着点头,不说话,怕一开口,语声的颤抖泄露出心中不舍。
小孩子听说要玩总是最快活的,尤其妈妈从来没在晚上允许她出去玩过,霖霖立时雀跃,扭着念卿的手撒娇问,“可不可以带墨墨一起去玩?”
念卿一怔,脱口道,“不行。”
霖霖失望地嘟起嘴,“都是墨墨和我一起玩的嘛……”
这话听得念卿心头一酸,想起女儿长到如今,从来都没有伙伴,只有一只豹子同她玩耍。
她原本可以长在北平的深门大宅里,有许多同宗兄弟姐妹,然而因她有个不受家族欢迎的毋亲,她便从来没有跨进那个家门一步;她原本可以有别的伙伴,可以同邻舍亲朋的孩子追逐玩闹,然而因她有个不同寻常的父亲,她便时刻受到严密保护,不能与陌生人接近,身旁只有佩枪的侍从和小心翼翼的仆从……和豹子一起长大,满身都是野劲的霖霖,甚至不知道如何与同龄的孩子相处。她的大胆和野性,总将别的小孩吓跑;尤其在经过萍姐绑架的惊吓之后,小小年纪的霖霖竟变得沉默寡言,只肯在父母面前说笑,对着往日亲近的仆佣却再也不会依赖顽皮。
墨墨不能一起带往香港,今晚一别,她连这唯一的“朋友”也将失去。
心里钝钝的痛,似年久生锈的小刀子缓慢在割。
念卿咬唇缄默半晌,看着霖霖满是失落的小脸,终究心软,“你现在可以去和墨墨玩一会儿,但是不能带它一起走,它会很乖地在家等你回来。”
霖霖低下头想了一想,竟似小大人般叹口气,“好吧。”
念卿牵着她的手走出房间,一抬眼看见家庭医生站在走廊上,似已站了一会儿,等着有话同她说。念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转身将霖霖交给女仆,吩咐女仆带小姐去花园的豹笼看看。谁料霖霖却不肯,拽着念卿不肯放手,偏要和妈妈一起玩。
念卿只得哄她,“我们来捉迷藏,你先去藏好,妈妈一会儿找你。”
“好呀!”霖霖顿时开心起来,甩开女仆的手,自已蹦蹦跳跳奔下楼,嘴里嚷着,“妈妈你要快点来找我!”看着女仆匆匆追上去,念卿这才转身看向那瘦高严肃的大夫,“将她带来了?”
大夫低声道,“是,念乔小姐在房里,正准备注射。”
念卿默然,转头看向走廊另一侧的房间,那房门紧闭,门口站着两名身量粗壮的女仆,正是在丹青楼看护念乔的。今夜念乔就要随蕙殊和霖霖一起启程前往香港,她这阵子状况很有好转,然而路途中只怕受到刺激,失控起来便是天大的麻烦。医生建议提前给她注射镇静药物,令她一觉昏睡过去,待到醒来已安全抵达。
念卿走近那门前,抬手迟疑一瞬,将房门轻轻推开。
里面只亮着一盏落地台灯,灯光柔和,照着那瘦削背影。
念乔没有穿她那身最心爱的新娘白纱,已被换上了一身白衫黑裙,头发也整整齐齐梳成两条发辫,戴了一顶样式简洁的软帽。她正仰头望着天花板,踮起足尖,极力伸手想够到花枝吊灯。听见门开的声响,念乔回头,睁大眼睛看过来。
“姐姐。”她口齿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