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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低的毡帽宽檐下,紧抿的唇角泛起苦涩笑容,子谦默默握紧了拳,攥在手中的怀表早已被掌心汗水浸染。表面已磨损的痕迹,每一个纹理都无比熟悉,留下被摩挲过无数次的光滑。
这是父亲年轻时用过的怀表,母亲在他离家求学之际,郑重其事给了他。
从此随身戴着,再也未曾换过。
这是父亲一次也不曾留意过这怀表,抑或早已忘了是自己曾用过的东西。
陡然间,子谦眼角一跳。
对面客栈二楼靠内的推窗支起,一顶鹅黄色女式软帽似不经意的挂出窗边,帽上飘垂的纱网被风吹起——这是四莲的帽子,是他与她约定的暗号,她终究还是赶来了!
子谦深深吸一口气,起身大步出茶倌,穿过人群拥塞的界面,与道旁一名人力车夫擦肩而过。车夫蹲坐车旁,半仰了脸,搭在头上的遮阳汗巾挡住底下敏锐目光,只露出满是络腮胡的下半张脸。子谦与他四目相接,车夫站起身来,“先生,要接人吗?”
这是庞培云为他安排的贴身保镖,是个枪法神准的帮会中人。
子谦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示意他在原处接应即可。
广福客栈门口悬着两只褪色的旧灯笼,两个伙计歪在柜台打瞌睡,见子谦进来说了句“找人”,便也懒得招呼,任凭他蹬蹬一路小跑上楼。
最靠里的房间门前一道蓝布帘子半卷,子谦屏息侧身,从帘隙里走进去,见一个淡淡鹅黄身影坐在床沿,半低了脸,两手搁在膝上,不安的绞着帕子。 (奇*书*网。整*理*提*供)
“小莲!”子谦掀帘而入,大步走到床前,欣喜的将她拥入怀抱。
她身子绷得紧紧的,在他臂弯里颤抖,扬起苍白的脸来,一动不动看他。
“怎么了,怕成这样?”他笑着抬起她的脸,满目热切,却触上她凄惶含泪的眼。
子谦一时怔住,顺着她目光方向转身看去——床柱后面缓缓转出一个婀娜身影,象牙白旗将她肌肤衬得有如白瓷般清冷,幽深眉眼间亦没有一丝温度。
耳边轰然一声,似全身的血一起涌上,刹那冻结成冰。
他直勾勾望住她,满眼的热望,在转眼间熄散如死灰。
四莲蓦然抓住他的手,周身抖得厉害,语声哽咽,“子谦……”
他身子一颤,不敢置信的回头看她。
她却哀哀望向念卿,“夫人,求您不要怪罪他,他已经不走了!”
“我当然不会怪罪。”念卿微微一笑,走到窗边将那帽子取下,“能将这帮人引出来一网打尽,也算你帮你父亲做了件得力的事。”
自程以哲之后,她从未痛恨这帮激进党人达到如此地步,先是念乔被害,再是霖霖被劫,如今子谦也辜负了仲亨的厚望,被她们妖言蛊惑,越走越远,一错再错!
念卿缓缓拿起桌上一只茶盏,往窗台正中一搁,将盖子揭了翻转到放,茶托翻搁其上——这正是庞培云交代的暗语,是行帮堂会通用的切口,隐匿在下边的人一见这暗号,便知行事顺遂,速来接应。
子谦本已死灰似的脸刹那间失尽血色。
念卿唇角半扬,似笑非笑的讥诮,“子谦,你要学的东西还多。”
那些传言种她那不光彩的来历,原来不是坊间穿凿附会;父亲对她的身世三缄其口,果真是事出有因。子谦哑然失笑,冷汗透衣而出,背脊上乍冷又热,缓缓转头望了四莲,将手一点点从她掌心抽出。
“为什么?”他只想问她这一句,眼中却泛起红丝。
四莲狠狠咬住唇,眼泪不住滚落,“我不想你继续错下去。”
子谦惨笑摇头,“你说愿意同我走,也是错么?”
四莲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只不住的摇头,伸出手想要再拉住他。
他却笑出声,一面笑一面往后退去,“原来竟是你骗了我。”
说话间退至门口,子谦猛然一个转身往外冲去。
门前人影一晃,藏在暗处的两名高壮汉子一左一右挡住去路。
子谦挥拳击向一人,那人闪身避开,反肘抵住他胸膛,变拳为掌切中他颈侧。子谦眼前顿时一黑,想不到父亲在她身边伏有如此高手,一年失手,双臂已被另一人利落反剪,踉跄跪倒在地,耳边只听那人低低道一声,“少帅,得罪了。”
几乎就在子谦与侍从动手的同时,楼下枪声也响起,附近警哨鸣笛之声大作。
码头上顷刻间乱成一团,军警持枪驱散人群,将此处巷口封锁,远处船只被勒令停航,码头各处通道皆被封锁。人群惊叫奔走,四下里零星枪声起伏,最激烈的交战却在这小小巷口。
来接子谦的人,正是庞培云。
庞培云为人仗义,亲自来接子谦夫妇,丝毫不疑有诈。
待他带人迈进客栈,匆匆踏上楼梯,那两个打瞌睡的“伙计”一跃而起,连开数枪!庞培云猝不及防之下,当场身中数弹跌下楼梯,挣扎之际,被赶上来的侍从一枪毙命。
随性七八人拔枪还击,有的越窗逃走,有的悍然往二楼冲去。
早已藏匿在走廊与楼梯下的军警抢弹齐发,将反抗逃逸者分头截住,有越窗逃出者,被一枪击中头部,摔落在街心,鲜血迸溅,引起街上惊骇叫声响成一片。楼下楼外枪声大作,混迹在码头人群中的庞培云同党都是亡命之徒,心知被捕也是思路一条,各自作困兽之斗,军警受命格杀勿论,当场将一个个反抗者击毙。
码头上惊慌奔走的人群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着军警四出,枪声大作,仿佛听得有人毙命,又见着有人奔逃……进退拥挤的街上,人群如潮水般哗啦啦退散,一个个唯恐被不长眼的枪弹波及。整条街上转眼间逃得空荡荡,之余一地凌乱,半个人影都不见。
码头上横七竖八击毙多人,巷口溅血横尸,乌合之众岂是有备而来的军警的对手。变乱起自顷刻,也不过片刻工夫,抓捕的抓捕,击毙的击毙,一场骚乱转眼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俨然不费吹灰之力。
硝烟未散的客栈门前,三部座车驶来,前后都是警卫车辆,中间一辆空车司机下来打开车门。侍从簇拥着夫人与少夫人走出门来,少帅在两名侍从挟制下,毫无反抗之力,木然随在夫人身后。
目睹屠杀惨景发生眼前,地上鲜血狼藉,众位无辜兄弟都因他一人而送命,子谦一路走来,脚下渐渐虚浮。庞大哥的尸身就仰倒在楼梯底下,双眼圆睁,犹未瞑目——或许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不恨命丧敌手,只恨误信霍子谦,恨他出卖弟兄,将众人引进陷阱……而他这活下来的人,是悲是愤,是绝望是痛苦,都已无关紧要。
木无反应的子谦,仿如行尸走肉,任凭侍从将他左右挟住,一步步走到客栈门口。
他迟滞目光扫过倒毙眼前的尸首,望见倒在巷口的那辆人力车。
片刻间还同他说过话的“车夫”周身浴血,倒卧在车旁。
如果当时带上这人一起踏入客栈,如果他能再警觉审慎一些,是否能少一些人枉送性命,是否能救回庞大哥一条性命……庞大哥此刻还横躺在冰冷的地上,血流满面,只怕也没有人敢为他殓葬。子谦顿住脚步,缓缓回身望了念卿,嘴唇翁张,想说一句“能否替我收殓庞培云”,嗓子里却已哑了,半点声音也发布出来。
念卿让四莲先上了车,回头见他这副魂魄不存的样子,不由叹一口气,冷了脸走到他面前,“你想说什么?”
他张了张口,语声喑哑,念卿无法听清,便又靠近了一步。
“请替我……”子谦抬起眼,语声却骤然顿住,目光不经意掠过那倒毙道旁的车夫,仿佛见那尸体动了一动!是他眼花么?正午日光火辣辣的照着,车窗玻璃白晃晃反射阳光,晃得近旁侍从也眯起了眼,仿佛没有看见那车夫从地上挣了起来……抬起满是鲜血的手臂……阳光下冷冷的一闪,是乌黑枪管的反光……枪管正朝向他的背后。
念卿方欲开口,骤然间他合身扑来,挣扎侍从的钳制,将她猛地撞到在地。
随那一声枪响,他的身躯沉沉压在她身上,冰冷脸颊贴上她的脸,仿佛感觉到他身子轻轻一颤,旋即枪声如急雨,侍从们开枪还击,将那车夫周身打成筛子一般……那人握枪的整只手掌被打烂,倒地抽搐大笑,悔只悔没能将郑立民连同他那婆娘一起杀了,恨只恨大哥一世英雄竟被这对狗男女设计出卖!他渐渐力竭,拼尽最后力气嘶声吼道,“叛徒……够男女……不得好死……”
戴着少夫人的车子见枪声骤起,已迅速驶离街口。
后面一辆车子载了夫人和少帅也飞一般驶出,急速往前开去。
司机满头大汗,朝着最近的医院所在之处,将车速提到了极限,一路风驰电掣……后座上念卿紧紧揽住子谦的身子,用手绢捂住他颈侧伤处,血仍从手绢底下汨汨涌出,涌过她的指缝,沿着手腕一直流到手肘,将她象牙白旗袍染成半身鲜红。
这一枪穿过锁骨,弹片划破他颈侧血脉。
火辣辣的痛楚撕裂了半边身子,耳中仿佛能同得到血流出身体的声音。
子谦竭力睁大眼,想对她说,不要紧,真的不要紧……可是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渐渐地,这痛楚感觉开始模糊淡去,只有她冰冷柔软的手指抚在脸上,怀抱却如此温暖,仿佛带着幼时母亲的体温。
她温热泪水滴落他脸上,隐隐的,好像听见她在说着什么,好像是一遍遍叫着他名字……她的手为何如此冰冷,为何如此颤抖,是恐惧,是寒冷,还是为他?
眼前一切都变得虚浮,雾茫茫似笼着一层薄纱。
她的脸也在这层薄纱后,似远似近,如同他第一眼看见她……她穿着黑色骑马装,戴着黑色面网,骑着父亲最爱的那匹黑色骏马,襟前佩一朵雪白山茶花,英姿飒飒,从远处驰骋而来,到父亲面前勒马一跃而下。
她没有看见冷冷立在后面的他,满眼里只有他父亲。
她骄傲的掀起面网,对父亲灿烂一笑……那一笑,美得触目惊心。
他探手入怀,沾了满手鲜血将那只怀表取出,费力的放入她手里,没有血色的薄唇扬起动人微笑,“给小莲……出生礼物……父亲的表……”
断续语声滑落在叹息里,沾着血的怀表,链子晃悠着轻轻垂下。
第四二记 上
偌大的茗谷,少了子谦,走了四莲,一夜之间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主楼和前院建成的时候,霖霖也刚出生,白天夜里,仆从进出繁忙,婴儿的啼哭声和仲亨的笑声总是将屋子塞得满满,一家三人住在整三层的房子里,也不嫌人少,不觉屋多。
如今却不一样了。
午后是最安静的时刻,霖霖也在午睡。
念卿站在廊下栏杆后面已许久,只静静望着门前绿茵草地,看蝴蝶追逐树荫间漏下的斑驳阳光,眼前影影绰绰好像又看见那日婚礼的场面,看见四莲的白纱飞扬……侍从自走廊一端走来,看见她带着恍惚的笑,神色寥落,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夫人,许师长又电报到。”侍从将刚收到的电文呈上。
念卿并不接,淡淡问,“他也听到风声了?”
“是,许师长担忧夫人安危。”
“叫他不必来。”念卿半垂目光,神色透着深深倦意,也仍存着清醒,“他不能走,没有他在后面稳住军队,仲亨在北边做什么都不能安心。”
侍从缄默片刻又问,“夫人,真的不再派人去找少夫人吗?”
念卿怅然一笑,“找回来又怎么样?留她在这里守一世的寡么?”
侍从低头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