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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马-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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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的脸上好象没长着什么玩艺儿,光是“光出溜的”一个软肉球。身上要是把胳臂腿儿去了,整个儿是个小圆辘轴。她一面用围裙擦着嘴,一面问他们找谁的坟墓。她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才看出来:她的脸上确是五官俱全,而且两只小眼睛是笑眯眯的;说话的时候露出嘴里只有一个牙,因为没有什么陪衬,这一个牙看着又长又宽,颇有独霸一方的劲儿。

“我们找马先生的坟,一个中国人。”马威向老太太说。她已经擦完了嘴,用力把手往上凑,大概是要擦眼睛。“我知道,记得!去年秋天死的!怪可怜的!”老太太又要往起撩围裙:“棺材上有三个花圈,记得!秋天——十月七号。头一个中国人埋在这里,头一个!

可怜!“说着,老太太的眼泪在脸上横流;脸上肉太多,泪珠不容易一直流下来。”你们跟我来,我知道,记得!“老太太开始向前走,小短腿象刚孵出来的小鸭子的;走的时候,脸上的肉一哆嗦一哆嗦的动,好象冬天吃的鱼冻儿。

他们跟着老太太走,走了几箭远,她指着一个小石桩子说:“那里!”马家父子忙着过去,石桩上的姓名是个外国人的。他们刚要问她,她又说了,“不对!不对!还得走!我知道,记得!那里——头一个中国人!”

又走了一两箭远,马威眼快,看见左边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中国字;他拉了马老先生一把,两个人一齐走过去。“对了!就是那里!记得!知道!”老太太在后面用胖手指着他们已经找着的石碑说。

石碑不过有二尺来高,上面刻着马威伯父的名字,马唯仁,名字下面刻着生死年月。碑是用人造石作的,浅灰的地儿,灰紫色的花纹。石碑前面的花圈已经叫雨水冲得没有什么颜色了,上面的纸条已早被风刮去了。石碑前面的草地上,淡淡的开着几朵浅黄野花,花瓣儿上带着几点露水,好象泪珠儿。天上的黑云,地上的石碑和零散的花圈,都带出一股凄凉惨淡的气象;马老先生心中一阵难过,不由的落下泪来;马威虽然没有看见过他的伯父,眼圈儿也红了。

马老先生没管马威和那个老太太,跪在石碑前头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低声的说:“哥哥!保佑你兄弟发财,把你的灵运回中国去吧!”说到这里,他不觉的哭得失了声。

马威在父亲背后向石碑行了三鞠躬礼。老太太已经走过来,哭得满脸是水,小短胳臂连围裙都撩不起来了,只好用手在脸上横来竖去的抹。

哭着哭着,她说了话:“要鲜花不要?我有!”“多少钱?”马威问。

“拿来!”马老先生在那里跪着说。

“是,我拿去,拿去。”老太太说完,撩着裙子,意思是要快跑,可是腿腕始终没有一点弯的趋向,干跺着脚,前仰后合的走了。去了老大半天才慢慢的扭回来,连脖子带脸全红得象间小红房子的砖一样。一手撩着裙子,一手拿着一把儿杏黄的郁金香。

“先生,花儿来了。真新鲜!知道——”说着,哆哩哆嗦的把花交给马老先生。他捡起一个花圈来,从新把铁条紧了一紧,把花儿都插上;插好了,把花圈放在石碑前面;然后退了两步,端详了一番,眼泪又落下来了。

他哭了,老太太也又哭了。“钱呢!”她正哭得高兴,忽然把手伸出来:“钱呢!”

马老先生没言语,掏出一张十个先令的票子递给她了。她看了看钱票,抬起头来细细的看了看马老先生:“谢谢!谢谢!头一个中国人埋在这里。谢谢!我知道。谢谢!盼着多死几个中国人,都埋在这里!”这末两句话本来是她对自己说的,可是马家父子听得真真的。

太阳忽然从一块破云彩射出一条光来,正把他们的影子遮在石碑上,把那点地方——埋着人的那点地方——弄得特别的惨淡。马老先生叹了一口气,擦了擦眼泪,回头看了看马威:“马威,咱们走吧!”

爷儿俩慢慢的往外走,老太太在后面跟着跑,问他们还要花儿不要,她还有别样的。马威看了她一眼,马老先生摇了摇头。两个人走到小铁门,已经把老太太落下老远,可是还听得见她说:“头一个中国人……”

父子又上了车。马老先生闭着眼睛想:怎么把哥哥的灵运回去。又想到哥哥不到六十岁就死了,自己呢,现在已奔着五十走啦!生命就是个梦呀!有什么意思!——梦!

马威也还没把坟地上那点印象忘了,斜靠着车角,两眼直瞪着驶车的宽脊梁背儿。心里想:伯父,英雄!到国外来作事业!英雄!自然卖古玩算不了什么大事业,可是,挣外国的钱,——总算可以!父亲是没用的,他看了马老先生一眼,不是作官,便是弄盅酒充穷酸。

作官,名士,该死!真本事是——拿真知识挣公道钱!

AK

马家的小古玩铺是在圣保罗教堂左边一个小斜胡同儿里。站在铺子外边,可以看见教堂塔尖的一部分,好象一牙儿西瓜。铺子是一间门面,左边有个小门,门的右边是通上到下的琉璃窗户。窗子里摆着些磁器,铜器,旧扇面,小佛像,和些个零七八碎儿的。窗子右边还有个小门,是楼上那家修理汗伞、箱子的出入口儿。铺子左边是一连气三个小铺子,紧靠马家的铺子也是个卖古玩的。铺子右边是个大衣装存货的地方,门前放着两辆马车,人们出来进去的往车上搬货。铺子的对面,没有什么,只有一溜山墙。

马家父子正在铺子外面左右前后的端详,李子荣从铺子里出来了。他笑着向他们说:“马先生吧?请进来。”

马老先生看了看李子荣:脸上还没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只是笑容太过火。再说,李子荣只穿着件汗衫,袖子卷过胳臂肘儿,手上好些铜锈和灰土,因为他正刷洗整理货物架子。

马老先生心里不由的给他下了两个字的批语:“俗气!”

“李先生吧?”马威赶紧过来要拉李子荣的手。“别拉手,我手上有泥!”李子荣忙着向裤袋里找手巾,没有找着,只好叫马威拉了拉他的手腕。腕子是又粗又有力气,筋是筋骨是骨的好看。马威亲热的拉着这个滚热的手腕,他算是头一眼就爱上李子荣了。汗衫,挽袖子,一手泥,粗手腕,是个干将!不真干还能和外国人竞争吗!

从外国人眼里看起来,李子荣比马威多带着一点中国味儿。外国人心中的中国人是:矮身量,带辫子,扁脸,肿颧骨,没鼻子,眼睛是一寸来长的两道缝儿,撇着嘴,唇上挂着迎风而动的小胡子,两条哈吧狗腿,一走一扭。这还不过是从表面上看,至于中国人的阴险诡诈,袖子里揣着毒蛇,耳朵眼里放着砒霜,出气是绿气炮,一挤眼便叫人一命呜呼,更是叫外国男女老少从心里打哆嗦的。

李子荣的脸差不多正合“扁而肿”的格式。若是他身量高一点,外国人也许高抬他一下,叫他声日本人;(凡是黄脸而稍微有点好处的便是日本人。)不幸,他只有五尺来高,而且两条短腿确乎是罗圈着一点。头上的黑发又粗又多,因脑门儿的扁窄和头发的蓬松,差不多眉毛以上,头发以下,没有多大的空地方了。眼睛鼻子和嘴全不难看,可惜颧骨太平了一些。他的体格可是真好,腰板又宽又直,脖子挺粗,又加着腿有点弯儿,站在那里老象座小过山炮似的。

李子荣算把外国人弄糊涂了:你说他是日本人吧,他的脸真不能说是体面。(日本人都是体面的!)说他是中国人吧,他的黄脸确是洗得晶光;中国人可有舍得钱买胰子洗脸的?

再说,看他的腰板多直;中国人向来是哈着腰挨打的货,直着腰板,多么于理不合!虽然他的腿弯着一点,可是走起路来,一点不含忽,真咯噔咯噔的招呼;不但不扭,并且走得飞快,……外国老爷们真弄不清了,到底这个家伙是那种下等人类的产物呢?“啊!”李子荣的房东太太想出来了:“这个家伙是中日合种,”她背地里跟人家说:“决不是真正中国人;日本人?他那配!”

马威和李子荣还没松手,马老先生早挺着腰板儿进了门。李子荣慌忙跑进来,把地上的东西都收拾起来,然后让马老先生到柜房里坐。小铺子是两间的进身,一间是作生意的,一间作柜房。柜房很小,靠后山墙放着个保险箱,箱子前面只有放三四把椅子和一张桌子的地方。保险箱旁边放着个小茶几,上面是电话机和电话簿子。屋子里有些潮气味儿,加上一股酸溜溜的擦铜油儿,颇有点象北京的小洋货店的味儿。“李伙计,”马老先生想了半天,才想起“伙计”这么两个字:“先沏壶茶来。”

李子荣抓了抓头上乱蓬蓬的黑头发,瞧了老马一眼,然后笑着对马威说:

“这里没茶壶茶碗,老先生一定要喝茶呢,只好到外边去买;你有钱没有?”

马威刚要掏钱,马老先生沈着脸对李子荣说:“伙计!”这回把“李”字也省下了:“难道掌柜的喝碗茶,还得自己掏腰包吗!再说,架子上有的是茶壶茶碗,你楞说没有?”

马老先生拉过张椅子来,在小茶几前面坐下;把脊梁往后一仰的时候,差点儿没把电话机碰倒了。

李子荣慢慢的把汗衫袖子放下来,转过身来者着马老先生说:

“马先生,在你哥哥活着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帮过一年多的忙;他死的时候,把买卖托付给我照应着;我不能不照着买卖作!喝茶是个人的事,不能由公账上开销。这里不同中国,公账是由律师签字,然后政府好收税,咱们不能随意开支乱用。至于架子上的茶壶茶碗是为卖的,不是为咱们用的。”他又回过身来对马威说:“你们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也许你们看我太不客气;可是咱们现在是在英国,英国的办法是人情是人情,买卖是买卖,咱们也非照着这么走不可。”“对!”马威低声说,没敢看他父亲。

“够了!够了!不喝啦,不喝行不行!”老马先生低着头说,好象有点怕李子荣的样儿。

李子荣没言语,到外间屋把保险箱的钥匙拿进来,开开箱子,拿出几本账簿和文书,都放在马老先生眼前的一把椅子上。

“马先生,这是咱们的账本子什么的,请过过眼,你看完了,我还有话说。”

“干什么呀?反正是那么一回事,我还能疑心你不诚实吗?”马老先生说。

李子荣笑了。

“马老先生,你大概没作过买卖——”

“作买卖?哼——”马老先生插嘴说。

“——好,作过买卖也罢,没作过也罢,还是那句话:公事公办。这是一种手续,提不到疑心不疑心。”李子荣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的直为难。明知道中国人的脾气是讲客气,套人情的;又明知道英国人是直说直办,除了办外交,没有转磨绕圈作文章的。进退两难,把他闹得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抓了抓头发,而且把脑门子上的那缕长的,卷,卷,卷成个小圈儿。

马威没等父亲说话,笑着对李子荣说:“父亲刚由伯父坟地回来,心里还不大消停,等明天再看账吧。”

马老先生点了点头,心里说:“到底还是儿子护着爸爸,这个李小子有点成心挤兑我!”

李子荣看了看老马,看了着小马,噗哧一笑,把账本子什么的又全收回去。把东西搁好,又在保险箱的深处轻轻的摸;摸了半天,掏出一个藕荷色的小锦匣儿来。马老先生看着李子荣,直要笑,心里说:“这小子变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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