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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马-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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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咱们’,”马威心里说。

“别忘了!”温都太太搭讪着出去了。

“父亲!咱们搬家,换换地方,好不好?”马威问。“为什么呢?”老马说。

“不为什么,换个地方,新鲜一点。”

老马先生往火上添了两块煤。

“你不愿意呢,父亲,作为我没说,搬不搬没多大关系!”“我看,在这儿挺舒服,何必瞎折腾,多费点子钱呢!再说,温都——”老马先生没往下说,假装咳嗽了两声。

父子都不言语了。楼下玛力姑娘唱起来,琴弹得乱七八糟,可是她的嗓子怪清亮的。马威站起来,来回走了几趟。“马威!”马老先生低声的说:“你伯父留下的那个戒指,你给我啦?”

“我多咱说给你来着?父亲!”

“你给我好不好?”

“那是伯父给我的纪念物,似乎我应当存着,其实一个戒指又算得了什么呢!父亲,你要那个干什么?你又不戴。”“是这么一回事,马威!”老马的脸慢慢的红起来,说话也有点结巴:“是这么一回事:你看,我有用。是,你看——温都太太!我无法,——对不起你!无法!她——你看!”马威要说的话多了,自己想起来的,和李子荣责备他的,多了!

但是,他不能说!有什么脸说父亲,看看自己!李子荣可以说,我,马威,没资格说话!况且,父亲娶温都太太倒许有点好处呢。她会过日子,她不象年青的姑娘那么奢侈。他有个家室,也许一高兴,死心踏地的作买卖。可是,将来怎回国呢?想到这里,不知不觉的就说出来了。

“父亲,你要是在这里安了家,将来还回国不呢?”

马老先生叫马威问楞了!真的,会没想到这一层!回国是一定的,带着她?就是她愿意去,我怎么处置她呢?真要是个大财主,也好办了,在上海买大楼,事事跟在英国一样。可是,咱不是阔人,叫她一个人跟着咱去,没社会,没乐趣,言语不通,饮食不服?残忍!她去了非死不可!不带她回国,我老死在这里,和哥哥的灵埋在一块儿?不!不!不!非回国不可,不能老死在这里!没办法!真没办法!“马威!把这个戒指拿去!”

老马先生低着头把戒指递给马威,然后两手捧着脑门,一声也不出了!

…………

老马真为了难,而且没有地方去说!跟马威说?不成!父子之间那好正本大套的谈这个!跟伊牧师去说?他正恨着咱不帮助念中国书,去了是自找钉子碰!没地方去说,没地方去说!半夜没睡着觉,怎想怎不是路,不想又不行!及至闭上眼睡熟了,偏巧就梦见了故去的妻子!妇人们,死了还不老实着!马先生对妇人们有点怀疑;可是,怀疑也没用,妇人是妇人,就是妇人们全入了“三仙庵”当尼姑,这些事还是免不了的!妇人们!

第二天早晨起来,心中还是糊糊涂涂的,跟天上的乱黑云一样。吃早饭的时候,马威一句话没说,撅着嘴死嚼面包,恨不能把牙全嚼烂了才好。马老先生斜着眼睛,由眼镜的边框上看他儿子,心里有点发酸;赶紧把眼珠转回来,心不在焉的伸手盛了一匙子盐,倒在茶碗里了。温都母女正谈着马戏的事儿,玛力的眼睛好象蓝汪汪的水上加上一点油那么又蓝又润,看着妈妈的小尖鼻子。她已经答应和她妈妈一块儿去看,及至听说马老先生也去,她又设法摆脱,先说华盛顿约她看电影,后又说有人请她去跳舞。马威听着不顺耳,赌气子一推碟子,站起来,出去了。

“哟!怎么啦?”温都太太说,说完,小嘴儿还张着,好象个受了惊的小母鸡。

玛力一耸肩,笑了笑。

老马先生没言语,喝了口碗里的咸茶。

吃过早饭,马老先生叼着烟袋,慢慢的溜出去。

大街上的铺子十之八九还关着门,看着非常的惨淡。叫了辆汽车到亚力山大家里去。

亚力山大的街门是大红的,和亚力山大的脸差不多。老马一按铃,出来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脸上只有一只眼睛。鼻子挺大挺红,好象刚喝完两瓶啤酒。此外没有可注意的东西。

老马先生没说什么,老太婆也没说什么。她一点头,那只瞎眼睛无意识的一动,跟着就往里走,老马后面随着。两个人好象可以完全彼此了解,用不着言语传达他们的心意。

亚力山大的书房是又宽又大,颇有点一眼看不到底的样儿。山墙中间一个大火,烧着一堆木头,火苗往起喷着,似乎要把世界都烧红了。地上的毯子真厚,一迈步|奇|就能把脚面陷|书|下去似的。只有一张大桌子,四把大椅子;桌子腿儿稍微比象腿粗一点,椅子背儿可是比皇上的宝座矮着一寸多些。墙上挂满了东西,什么也有:像片儿,油画,中国人作寿的喜幛子,好几把宝剑,两三头大鹿脑袋,犄角很危险的往左右撑着。

亚力山大正在火前站着,嘴里叼着根大吕宋烟,烟灰在地毯上已经堆了一个小坟头。

“哈!老马!快来暖和暖和!”亚力山大给他拉过把椅子来,然后对那老太太说:“哈定太太,去拿瓶‘一九一十’的红葡萄来,谢谢!”

老太太的瞎眼动了动,转身出去了,象个来去无踪的鬼似的。

“我说,老马,节过的好不好?喝了回没有?不能!不能!那个小寡妇决不许你痛痛快快的喝!你明白我的意思?”亚力山大拍了老马肩膀一下,老马差点摔到火里去。

老马先生定了定神,咕吃咕吃的笑了一阵。亚力山大也笑开了,把比象腿粗点的桌腿儿震得直颤动。

“老马,给你找俩外钱儿,你干不干?”亚力山大问。“什么事?”马老先生似乎有点不爱听“外钱儿”三个字。

脸上还是笑着,可是鼻洼子那溜儿显出点冷笑的意思。“先不用提什么事,五镑钱一次,三次,你干不干吧?”亚力山大用吕宋烟指着老马的鼻子问。

门开了,前面走着个老黑猫,后面跟着哈定太太。她端着个小托盘,盘子上一瓶葡萄酒,两个玻璃杯。把托盘放在桌上,她给他们斟上酒。斟完酒,瞎眼睛动了一动,就往外走;捎带脚儿踩了黑猫一下。

“老马,喝着!”亚力山大举起酒杯来说:“真正一九一十的!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你到底干不干哪?五镑钱一次!”“到底什么事?”老马喝了口酒,问。

“作电影,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那会作电影呢,别打哈哈!”马老先生看着杯里的红酒说。

“容易!容易!”亚力山大坐下,把脚,两只小船似的,放在火前面。“我告诉你:我现在帮着电影公司写布景,自然是关于东方的景物;我呢,在东方不少年,当然比他们知道的多;我告诉你,有一分知识挣一分钱;把知识变成金子,才算有用;往回说,现在他们正作一个上海的故事,他们在东伦敦找了一群中国人,全是扁鼻子,狭眼睛的玩艺儿,你明白我的意思?自然哪,这群人专为成群打伙的起哄,叫影片看着真象中国,所以他们鼻子眼睛的好歹,全没关系;导演的人看这群人和一群羊完全没分别:演乡景他们要一群羊,照上海就要一群中国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再往回说:他们要个体面的中国老头,扮中国的一个富商,并没有多少作派,只要长得体面,站在那里象个人儿似的就行。演三幕,一次五镑钱,你干不干?没有作派,导演的告诉你站在那儿,你站在那儿;叫你走道儿,你就走几步。容易!你明白我的意思?白捡十五镑钱!你干不干?”

亚力山大越说声音越高;一气说完,把一杯酒全灌下去,灌得喉咙里直咕咕的响。

老马先生听着亚力山大嚷,一面心中盘算:“反正是非娶她不可,还是一定得给她买个戒指。由铺子提钱买,就是马威不说什么,李子荣那小子也得给马威出坏主意。这样充一回富商,又不难,白得十五镑钱,给她买个小戒指,倒不错!自然演电影不算什么体面事,况且和东伦敦那把子东西一块挤,失身分!失身分!可是,”

“你到底干不干哪?”亚力山大在老马的耳根子底下放了个炸弹似的:“再喝一杯?”

“干!”老马先生一面揉耳朵,一面点头。

“好啦,定规了!过两天咱们一同见导演的去。来,再喝一杯!”

两个人把一瓶酒全喝了。

“哈定太太!哈定!——”亚力山大喊:“再给我们来一瓶!”

瞎老太太又给他们拿来一瓶酒,又踩了黑猫一脚。黑猫翻眼珠看了她一眼,一声也没出。

亚力山大凑到老马的耳朵根儿说:“傻猫!叫唤不出来了,还醉着呢!昨儿晚上跟我一块喝醉了!它要是不常喝醉了,它要命也不在这里;哈定太太睁着的那只眼睛专看不见猫!

你明白我的意思?“亚力山大笑开了。

老马先生也笑开了,把这几天的愁闷全笑出去了。

新年不过是圣诞的余波,人民并不疯了似的闹,铺子也照常的开着。“快乐的新年”虽然在耳边嗡嗡着,可是各处没有一点快乐与新鲜的表现。天气还是照常的悲苦,雾里的雨点,鬼鬼啾啾的,把人们打得都缩起脖子,象无精失采的小鹭鸶。

除夕的十二点钟,街上的钟声,汽笛,一齐响起来。马威一个人,光着头,在街上的黑影里站着,偷偷落了几点泪。一来是有点想家,二来是心中的苦处触机而发。擦了擦泪,叹了一口气:

“还得往前干哪!明天是新年了,忘了已往的吧!”

第二天早早的他就起来了,吃过早饭,决定远远的去走一回,给新年一个勇敢的起始。

告诉了父亲早一点到铺子去,他自己到十二点以后才能到。

出门坐上辆公众汽车,一直到植物园去。车走了一点来钟才到了植物园外面。园外没有什么人,园门还悄悄的关着。他折回到大桥上,扶着石栏,看着太晤士河。河水灰汪汪的流着,岸上的老树全静悄悄的立着,看着河水的波动。树上只有几只小黑鸟,缩着脖儿,彼此唧咕,似乎是诉什么委屈呢。靠着岸拴着一溜小船,随着浪一起一落,有点象闲腻了,不得不动一动似的。马威呆呆的看着河水,心思随着灰波越走越远,似乎把他自己的存在全忘了。远处的灰云把河水,老树,全合成一片灰雾,渺茫茫的似另有一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一样灰淡惨苦,只是极远极远,不容易看清楚了。远处的钟敲了十点,马威迟迟顿顿的,好象是舍不得,离开大桥,又回到园门来。门已开了,马威把一个铜子放在小铁桌子上,看门的困眼巴唧的看了他一眼,马威向他说了声“快乐的新年。”

除了几个园丁,园内看不见什么人,马威挺着胸,吸了几口气,园中新鲜的空气好象是给他一个人预备的。老树,小树,高树,矮树,全光着枝干,安闲的休息着;没有花儿给人们看,没有果子给鸟儿吃,只有弯曲的瘦枝在空中画上些自然的花纹。小矮常青树在大树后面蹲着,虽然有绿叶儿,可是没有光着臂的老树那么骄傲尊严。缠着枯柳的藤蔓象些睡了的大蛇,只在树梢上挂着几个磁青的豆荚。园中间的玻璃温室挂着一层薄霜,隔着玻璃还看得见里边的绿叶,可是马威没进去看。路旁的花池子连一枝小花也没有,池中的土全翻起来,形成许多三角块儿。

河上的白鸥和小野鸭,唧唧鸭鸭的叫,叫得非常悲苦。野鸭差不多都缩着脖蹲着,有时候用扁嘴在翅上抹一抹,看着总多少有点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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