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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小秋回家作晚饭后,忠仔踢着石子,还不想回去。
太阳沉了,星星透出夜幕。
一阵清风吹在身上,带走了一天来的疲倦,却也让忠仔多了些思虑。
夜晚还这么漫长,翻来覆去一定睡不好,忠仔生起想跟阿明说说话的念头。
“那家伙真的很够意思,如果明天自己不幸丧命,便没有向他道谢的机会了。”忠仔自言自语。
心念这一动,忠仔的脚下忽然一紧。
“!”忠仔还来不及叫,身子便往前倾重重摔倒在地。
他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视线整个急速颠倒过来。
等到头晕目眩的忠仔明白自己正倒吊在树上,这才知道中了绳套陷阱,像只待宰的鸡给提了起来。
而埋伏在自己每天必经的路上、设下恶毒陷阱的人,正是……
“再跑啊。”
阿冠跟两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从大树后的草丛里走了出来。
他那见猎心喜的眼神,看得忠仔心中发冷。
“观察了你好几天,你跑得还真是快啊,出足了风头,难怪口气那么大。”阿冠手里拿着一块石头,心怀不善地抛着,说:“这也就算了,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小秋竟然偷偷跟你穷光蛋在一起?”
“我跟小秋要好,谁不知道!”忠仔硬气道:“你自己不先打听。”
阿冠怒火中烧,摔出手中石头,正中忠仔摇摇晃晃的身体。
忠仔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音,但这样只有更激怒阿冠。
阿冠跟两个跟班无赖拿起预备好的石头,继续猛砸在忠仔身上,几个闷响,一下子就将忠仔砸了个鲜血淋沥。
“有什么事,等我替村子跑完水再说!”忠仔鼻血倒灌,呛得厉害。
“替、村、子?”阿冠冷笑:“说得好像没有你真的不行啊。”
又是一块石头砸在忠仔的小腹,痛得忠仔想吐。
“跑水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不要太自私!”忠仔奋力挣扎。
一个无赖面无表情走上前,一脚往忠仔的脸踢了下去,差点就这么踢昏了他。
“自私?我当然是不敢自私的,但如果是你自己不小心在跑水前一天晚上摔跤伤了脚,那就怨不了人。”阿冠拿着粗大的石块,走到忠仔面前,威吓似地敲敲忠仔的鼻子。
忠仔瞪大眼睛。
这一刻,阿冠听见了自己胸口剧烈的心跳声。
那天忠仔当众给他难看,让他终日忿忿难平,寝食不安。现在只要忠仔像狗一样低声下去哀求自己,那事情……那事情便好办。
如果忠仔继续嘴硬,那也怪不了他!
“你是读书人吧?书里难道没教你君子跟小人的差别吗?”忠仔瞪着阿冠。
阿冠发狂,高高举起粗大石头:“这是你自作自受!”
当石头落下的时候,忠仔痛晕过去。
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梦想被重重击碎的毛骨悚然。
13。
不是痛醒的。
身上厚重的露水冻醒了忠仔。
一睁眼,他不由自主发出含糊的呻吟,嘴角干掉的血渍裂开,刺痛了半边脸。
“……”还在遭袭的大树下,至少没有被丢进山谷里。
忠仔想起身,却惊觉右脚膝盖除了难以忍受的剧痛,完全没有第二种感觉。
大概是立刻掉下了眼泪,这是他最忠实也是唯一的反应。忠仔想挪动身体,却像有一百万只蚂蚁疯狂咬噬着他的膝盖,痛得他立刻弯曲身子,满载的眼泪与鼻涕斜斜爬了半张脸。
不用说跑了,连好好站着都有问题。
忠仔勉强滚动身体,上半身靠着大树,就着稀疏的月光检视疼痛的膝盖。
虽然骨头没有整个被敲碎,但筋骨发肿如一个馒头大,至少得休养好几个月。
“该怎么办?”忠仔脑子一片煞白。
哪来的好几个月?
忠仔伏在膝上,愤怒的火焰从伤肿的膝盖蔓延,烧杀着他懊悔不已的灵魂。
很快愤怒便褪去,留下不由自主的颤抖。
忠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唯一有反应的,是不断从眼中涌出的咸咸泪水。
原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却在这一刻惊醒自己还是如孩子般茫然失措。
满山满谷的蛙鸣声汇成汹涌的海浪,一波一涛从四面八方向忠仔袭打,将忠仔困在这个世界上最孤单无助的地方。泪水滴落在膝盖上,渗进那伤肿的皮肤底,却无法治愈那如烈火般的痛苦。
夜已深透,黑天的最远方隐约透出一点湛蓝。
鸡鸣破晓,便是八堡圳开闸跑水之时。
撑破天际的掌声已远去。
欢动山谷的喝采也远去。
忠仔不敢闭上眼睛。
因为一阖眼,就会看到小秋站在圳边,看着自己被大水吞没伤心大哭的表情。
一个人在信仰上最虔诚的时候,往往就是山穷水尽、无路可退的绝境。
忠仔匍匐在地,用五体投地的姿势沿着湿漉漉的小路,朝小小的路边土地公庙前进。直到忠仔艰辛爬抵小庙的时候,双肘已磨出无数道沾满土屑的血痕。
木刻的土地公如同以往,慈蔼地看着前来求事的信徒。
“土地公,神仙都有法力的不是吗?弟子忠仔想恳求您,赐给我一双完好无缺的脚。求求您,求求您……”忠仔泪流满面,不停磕头、磕头、磕头。
不知道磕求了多久,忠仔仍只是重复着相同的话。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公义,又不该让这么恶质的事发生。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就该给他一条好腿跑出幸福。
忠仔的额头迸出浓烈的鲜血,终于不支昏倒在庙前。
“来了。”
一双脚高高落下。
那人脱下衣服,盖在忠仔的身上。
眼中,闪耀着光芒。
14。
不是旌歌铁马的大战场,不是鬼哭神号的大决战。
这里没有震古烁今的大历史。
只有一个小小村庄,蝼蚁般艰辛完成的大工程。
天未亮,风已起。
圳道两旁挤满了人。
不只是二八水村,邻近十几个合作赶筑旁支渠道的村庄人们也闻风而来,万头钻动,个个拼了命地大吼大叫,与其说打气,不若说是提前庆祝。
“忠仔!待会使劲跑啊!”
“整个八堡圳都靠你啦!你那两条腿可是开了光的啊!”
“让这条河见识一下,这“快”字怎么写!”
“一定要快到飞了起来啊!”
“活着上来!活着当我们的英雄!”
只见万众瞩目的引水人穿着蓑衣,头绑红巾,头低低地跪在八堡圳圳道里,一言不发,似在祈祷,又像在沉思。半点都不像平常的“忠仔”。
他的额头抵着圳底,似在亲吻大地。
双手轻轻地贴着,宛若进入高贵的冥想。
阿冠心虚地看着这一幕,胸口有股难挨的闷,嘴上却兀自喃喃自语:“他是自作自受……他是自作自受……像他那种人不配躺棺材,让水冲走是天意……”
小秋在圳边双手合十祈祷,看到圳底沉默不语的“忠仔”,可是满心的害怕。
她东张西望就是看不到阿明,忍不住抱怨:“如果阿明可以跟我说说话就好了,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难道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在生忠仔的气……不,不会的,阿明一定在某个地方帮忠仔祈福吧……”
引领整个造圳工程的林先生独自坐在一旁,看着象征终点的青色镇圳石,又看看垂首跪在地上的“忠仔”,若有所思。
十几个赤裸上身的鼓者站在终点,高高举起鼓棒,等待择日师的动作。
村长检视两串长龙似的红色鞭炮。
当第一串鞭炮点燃时,引水者便发力飞奔。
当第二串鞭炮接着点燃,水闸就会打开,大水将用可怕的速度追捕引水者。
择日师看着深蓝的天空,所有人屏息。
第一道阳光破云而出,激动了全村所有人。
“时辰到!”择日师大声。
十几个鼓者同时敲下,豪迈的鼓声震醒了大地。
村长一擦火褶,点燃长串的鞭炮。
第一声炮响还没传到众人耳里,引水者已如箭冲出!
这一跑,小秋呆住了。
所有二八水村的村人,也全都呆住了。
这姿势,这气势,可不是那个快跑如风的忠仔……
而是平地奔雷的阿明啊!
“这是怎么回事!”阿冠面如土色。
从四面八方赶到的加油者并不清楚两跑者的不同,震天价响的加油声立刻淹没了整个赛场。
传说果然不同凡响,且瞧那圳底下的人影……那是何等惊人的速度!
不绝于耳的爆竹声中,阿明昂然向前飞奔,每一步都重重地踩击在大地上,每一踩,彷佛就从大地深处得到泉涌不止的力量,将他的身影往前狂推。
跑!
跑!
这是何等的跑!
几乎连眼睛都快跟不上!
圳边绵延数公里的人群爆起疯狂的呼声。
小秋又惊又喜。
惊的是,原本应允下场的忠仔怎么不见了?
喜的是,阿明真的好快,好像真的能够胜过可怕的河神!
“……”底下的阿明奋力跑着,却觉得四周的景色好像不怎么动过。
那些喝采声是怎么回事?难道我跑得很好吗?
真古怪,今天的脚力明明就跟平常一样,怎跑起来就是有点不对劲?
阿明越跑越快,来自圳上的喝采就越响越壮,但阿明的心里却越来越惊。
怎么回事……脚力很好,体力也好,但就是无法跟平常的速度相提并论啊!
此时,围观在圳边的拥挤村民突然一阵骚动,慢慢让出一条路来。
一双沾满砂石的伤手搭着小秋的肩膀,紊乱的鼻息吹动她的发。
“忠仔!”小秋转头,惊呼。
浑身是伤的忠仔踉跄出现,正想勉强靠着小秋站好,却还是单脚跪下。
“怎么回事!”小秋六神无主,四周的村民也涌了上来。
忠仔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焦虑地看着圳底下那道快影。
那道,不能称之为快的快影……
“为什么……”忠仔难以置信。
“忠仔,你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小秋蹲了下来,快要哭了。
“现在说什么都不重要。”忠仔握紧拳头。
拳头,紧绷到几乎渗出血。
在土地公庙昏迷时朦朦胧胧听到的那句话,果然不是做梦,阿明竟真的穿上蓑衣,绑上红巾代替自己下场冒险竞神。忠仔热泪盈眶,心脏跳得厉害。
不过要感谢这小子,也得有机会才行。
阿明跟自己不相上下的厉害,现在为什么跑得比平常还慢?
即使是从上面高高往下看,忠仔的感觉还是错不了。
表面上很快,但阿明的脚步缺乏平日的果断与霸道,有些言不由衷的凌乱。
这种有别于速度上的心理差异,只有与彼此脚斗过无数回的竞争对手才察觉得出来。可怕的是,这种差异也逐渐往下渗透到脚,往上渗透到阿明的表情。
“不可能吧,我竟然慢下来了……”阿明吃惊。
这可是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的事。
小秋也察觉了,所有观赛的人也都察觉了。
阿明的双脚像是失去魅力,渐渐被众人的视线捕获。
“那小子现在一定很慌啊!”忠仔咬牙。
此时,第一串鞭炮炸到尾声,短暂的空档让全场安静下来。
村长拿起第二串如长龙般的大鞭炮,神色凝重地擦起火褶。
致命的鞭炮点燃,连结浊水溪与八堡圳的闸门赫然打开。
轰!
按耐已久的溪水一鼓作气大爆发,夹带着滚石、泥沙、与桀骜不驯的霸气,就连平日强悍地活在溪里的鱼虾,都被这一股突然改道的冲击力翻滚得头昏眼花,有的还直接给抛摔出水面,再落下时已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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