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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六货发现天色昏暗,地皮坎坷,灭顶之灾即将降临,遂长叹一声,咧出一个苦笑,张嘴又是一段似唱非唱似说非说的语词:“……我不编来你叫编,编了又说好阴险;不编也斗编也斗,不如叫我烂舌头!”
众人这次不笑,纷纷敛神沉默。
次日,卫六货便成了一个哑巴。有人问他,不语。问狠了,他仅以手指口作答。人们望那嘴里,红糊糊一块破肉,吐一口,血水斑驳,像是咬烂了舌头……
幸福巷原来叫“箍桶巷”,是两边宅院高墙夹出的狭长小巷,出了巷口,就是大街,放眼望去,人民影剧院,人民供销社,人民饭店……全是带“人民”的场所。人民供销社院子里有一棵不知年代的大槐树,长得高大繁茂,树冠如伞,枝条像飘带曳过屋角,斜伸到李梅村的窗口,到开花的时候,整个巷子里都是暗香浮动。李梅村的“人民年画店”就在幸福巷口,坐南朝北的两间平房,窗户是旧式的,很小,有一扇给堵住了,光线照不进来。另一扇和门平齐的窗,倒是对着巷子里,窗档子上吊着一排毛笔,上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筛下来,斑驳地照在这些毛笔上。这是一间店堂,又兼画室,一张堆满纸张的大画案占去了一半的地方,靠西有一个书架。墙壁和顶篷上都糊着报纸,顶篷下面拉着一根细绳,上面有夹子很随意地夹着一些简易装裱过的字画,都是展着出售的。
李梅村是个自产自销画年画的老头,戴一顶绒帽,衣衫陈旧,清瘦的脸上布满皱纹,看起来有些不苟言笑。李梅村只画鱼,很少画花鸟,只在过年前那一个月里才画一些红脸关公和松鹤延年之类的年画卖给周遭的乡民们。
李梅村把一张六尺宣纸铺到画案上,伸出枯瘦的手抹一抹,一点不必思考,笔上濡了墨,悬腕在纸上一拖,拖出半圆的一团黑。拎高笔锋再一拖,是一道弧圈,往弧圈的空白处几下一点,成了一排鱼牙。有了这排鱼牙映衬,那半圆的黑,原来是条鱼的头,空白处两细点,成了一双眼睛,左右撇两条弯线,便是一对圆转飘忽的鲇鱼须。毛笔再续一续墨,往斜上方引出鱼鳍、鱼尾,有时添几笔水草,有时不添水草,题上“满地家乡半罟师 偶随流水出浑池”,大约是套引前人的句子。在李梅村的笔下,几乎所有的鱼眼睛都点得漆黑,特别有神,饱含“年年有余”之意。因为“鲇”“年”谐音,所以这些鲇鱼被称做“丰年鱼”。他的画室里,悬一张齐白石的鲇鱼图,画中一上一下两条鲇鱼,还有一条在纸边,只露半个头和两粒漆豆一样的眼睛,灵动活现,神韵丰沛。李梅村既师白石老人技法,当然也会像白石老人那样喜欢题一些“大年”、“长年”、“长年图”、“长年大贵”、“富贵有余”等字样。其作画写字,纯用悬腕,仅此一点,就显得气度不凡,也不枉了白石老人那些被他长年临摹的画与字。
除了画鲇鱼,李梅村画得多的还有鳜鱼。“鳜”与“贵”、“桂”同音,所以沾了光的鳜鱼也是很讨口彩的。他的鳜鱼,多数是以五色墨一挥而就,阔嘴大眼,深入浅出,身缀杂色斑点,但所有的鳜鱼都是没有尾巴的。巨口细鳞的秃尾巴鳜鱼,看上去怪怪的,似有一种说不出的言外之意。他题词或是“桃花流水鳜鱼肥”、“碧芦花老鳜鱼肥”、“昨夜江南春雨足,桃花瘦了鳜鱼肥”,或是自撰“春涨小河月初上,鳜鱼泼剌柔波间”……浅显易懂,自有一股清新之气。他每画鳜鱼,都要顺便把芦草加进去,同样的鱼与草,在不同的画幅里形态各异,不变的是透明的鱼鳍与并不招摇的芦草。
事实上,在民间年画中,人们可以经常见到“连年有余”的字样,那些通俗画面上出现最多的是鲤鱼。如果说鳜鱼有一股清寂与孤僻之气,或者说是霸气与戾气,那幺入画的鲤鱼,则喜气与俗气兼而有之。李梅村画一红一黑两条鲤鱼,戏于清流之上,点两三枝桃花,或者只在鱼旁抹些乱红,当然不错,可惜太实,笔墨功夫好孬且不说,仅此立意,便出不了年画的窠臼。尽管李梅村心有不甘,给他的鱼画题的字是“芦塘清趣”、“观鱼自乐”、“荷静”,可相比之下,那些写着“六顺图”、“九如图”、“年年大发”、“祥和平安庆有鱼”、“双鲤跳龙门”字样的画,明显要好卖得多。这让他叹息自己只能是一个做生意的画匠,永远进不了文人画的行列。
“文革”中,李梅村先做了一阵子“漏网的牛鬼蛇神”,后来到底不能脱,被人揭发专将鳜鱼与荷花同画,毒害广大贫下中农,宣扬“和(荷)为贵(鳜)”的一套,其用心十分险恶,是和“要准备打仗”的“最高指示”唱对台戏……来了一队人,半天不到,李梅村那间寒碜的“黑画”店就被彻底捣毁,吊在窗档子上的那一排毛笔,全给折断扔到巷子外面去了。
第十三章 劁猪的报应
早先有九佬十八匠之说,九佬指的是劁猪佬、补锅佬、摸鱼佬、剃头佬、杀猪佬、磨刀佬、修脚佬、挑水佬、推车佬,十八匠则是金银铜铁锡石木雕画泥弹篾机织瓦染漆皮十八种手艺。劁猪佬靠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走村串户,位列九佬十八匠之首,可见这个行当容不得小觑。
劁猪佬是比较通俗的叫法,后来慢慢地改称兽医,文雅了许多,这是社会的进步。兽医荀来喜长得很白皙,二分头梳得一丝不苟,倒像是医人的,到乡下那些村子里转悠时,也不会吆喝什么,似乎这样有辱斯文。可你别小瞧了荀来喜的手艺,那可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首先是狠,操起利刃就敢往肉里扎,任凭猪们叫破天只当是在听唱歌;其次是准,一刀下去,就得了断孽根,绝不会有补第二刀的事发生。荀来喜不管走到哪都爱伸头朝人家猪栏里看,特别留意那些半大猪仔的屁股,赶起躺在草堆里鼾睡的猪崽,一旦察看到这猪小子的屁股后面还是原生态,便找到主人,说你家的猪要劁了,再不劁就迟了……你劁不劁?主人说,你看要劁就劁吧。得到主人的同意后,荀来喜尾随到某只猪小子身后,突然出手一抄,单膝屈下,把吓得尖声嚎叫的小家伙跪压在地上,一只手从悬在屁股后面皮口袋里掏出小刀,顺手一下划开了卵泡,用手一挤捏,两只粉红的嫩嫩的圆溜溜的小蛋儿就挤出来了。所以,只要荀来喜进了村子,不久,便有猪的号叫声此起彼伏响起。
荀来喜穿一身白府绸,腰间皮带上斜斜地吊着一个袋子,里面分成若干小格,插着锋利的大刀小刀数把。劁猪有两种,一种是给小公猪处理屁股后面两腿间夹着的卵蛋袋子,另一种是在小母猪的肚子上划一刀,把卵巢给割掉。无论是猪小子还是猪小丫,被劁后就永远不谙风情,不懂异性之间的乐事,没了乱七八糟的念头,思想纯净,光会长膘了……
进入立夏,什么东西都开始疯长。有人家一不留神就把一只小母猪养过了头,快到发情期的猪,既会蹦高又能跳远,精力无穷。这可就是桩体力活了,荀来喜脱去白府绸衬衫,还得动员主人帮忙把猪摁住,然后手持那把明晃晃的三角刀锥,划开猪腹,中指食指伸进去一阵乱掏,抠出两根松紧带似的肠子(卵巢),一刀下去,割下的赘疣顺手抛到屋顶上。然后揪起刀口处一撮猪毛,拿根棉线绕几下,系紧,整个手术就算结束,既没打麻药,也没用止血棉,看上去极不人道。
荀来喜既劁猪也阉鸡,阉鸡又叫“旋鸡”,实际上应该是“性鸡”,大约是掐掉鸡的“性”思念和“性”行为吧。与劁猪不同,劁猪除了留作种猪的不劁,公猪母猪都是一刀;阉鸡只阉公鸡,母鸡留下生蛋。阉鸡割了两个卵,可以长到十来斤,毛亮得发蓝,抬起头够得到大人的肩膀。人间五月天,槐花开满天,满地跑跳的小公鸡已经长成半大小子了,它们身上羽毛正在发生变化,起劲朝着鲜艳和风骚烂漫的路子上奔去。荀来喜叫主人在屋子里撒下稻谷,唤了鸡群进来吃食,然后用大鸡罩把它们罩住。除了特别幸运的一只留下做种外,其余一概拿下。
荀来喜坐到板凳上,讨了一条围裙或是旧衣搭了膝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工具:一副板弓,几把小刀,还有类似掏耳勺的细铁丝做成的钩链子和钩枪。他把小公鸡绑在板弓上,翅膀夹着,两腿缚着,然后将鸡翅下小绒毛拔了,露出红红的皮肉,拿小刀一划,刀口处用两根钩子钩住,向外撑开,一把钩枪伸进去,那钩枪带着细细的线绳,来回摩擦着。不一会儿,就从鸡肚子里扯出两个嫩黄的卵圆形的东西,摘掉。他把小鸡从板弓上松开,小鸡一瘸一拐慢慢走开了,要是换成人的话这早就痛晕过去了……下一只小鸡被捉过来,遭受着同样的命运。
要说报应,也许真有。连荀来喜自己也说那事简直太离奇了,给老母猪咬到了命根子,说都说不出口。那是个夏天的中午,他在乡下一户人家喝醉后上厕所,阴错阳差走进了相邻的猪圈。里面一头老母猪刚下崽不久,护崽的母猪特别凶狠,生人万不可靠近。醉意蒙胧的荀来喜如果不是被绊跌在地也没事,偏偏就是跌倒了,而且是朝着小猪崽们仆倒过去……小猪崽们尖叫着四散逃开,母猪护崽心切,蹿起来顺势一口咬向他的裆间……那血马上就冒了出来。事后,他逢人便说:“妈的,老子劁了一辈子猪,没想到最后差点让猪给劁了!”
一只两根獠牙翻翘的猪在前面摇头晃脑地走,石八斤子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猪颈子下拖着一条铁链被他攥在手里。这猪高大威猛,有半人高,耳朵竖起,从脑壳顶到肩背是一溜油光泛亮的长鬃毛,嘴巴里吐着白沫,时不时地停下来,低头在地上嗅着什么,还扑哧扑哧地喘粗气,用竹棍敲一下后,才又往前面走。石八斤子赶的是牙猪,只有种公猪才长这幺长的獠牙,牙猪出圈配种,都是要人赶着,靠脚力走到职场,所以牙猪在我们那一带也叫脚猪。乡下有许多事没有规律可循,比如种公牛和公羊,都是在家里等着异性上门,而牙猪的婚姻生活却是走婚。牙猪都有着高度的职业敏感性,从出圈那一刻就知道有好事等着它了,太远的路,在开始的时候要指引它一下,走了一段,这家伙远远就闻到让它春心荡漾的母猪发情气味了,会照直不打弯地小跑而去。牙猪们都非常敬业,根本不必提醒和督促,自觉自愿,分内的事干起来一点也不含糊。
牙猪的确够幸福的了。一般的猪满月不久,不论公母都会被劁猪佬给一刀阉掉或劁掉,从不知情为何物就稀里糊涂被养肥宰杀了,这种肥猪顶多就那幺一年半载的寿命。有幸留作种猪担任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任务的母猪,虽然可以婚配,享受生命的完整过程,但总是终生为缧缳所系,圈在栏里的时候多,见不了多少世面。唯有这牙猪,有数不清的妻妾,见多识广,身强体壮,好吃好喝招待着,从不担负任何家庭责任。石八斤子的这头牙猪,在十里八乡都有名气。石八斤子为其取了一个挺出色的名字:“老瓢”。因为那家伙灰白的卵蛋泡大得惊人,夹在后胯下,活像夹了个葫芦瓢。石八斤子有时又喊“老瓢”为“队长”,人听了皆掩口笑,都知道郊区蔬菜队的队长好色成性,菜队差不多有一大半的妇女遭其祸害,背地里恰是被喊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