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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彤彤笑笑,又开始说,说她自己,说一个年轻女孩儿苦苦挣扎时所能遇到的一切。说一个头头如何要她答应付出某种代价就送她去市文艺专修班的事,说父母对她的不理解不支持,说周围男孩子的平庸无能,说与同屋女伴的摩擦矛盾,更多的是说她的目标,理想。说到这些时目光闪闪,咬牙切齿。她急急忙忙地说,什么都说,无保留地流露出对我的敬重、信赖和渴慕。没有一句话需要对小李保密,她不愿他在场只是因为他和我在她心中的位置不同,这无疑会影响谈话气氛的和谐。
……窗外明亮的阳光不知何时已渗进了柔和的金色,院子里出现拎暖瓶端饭盒打水打饭的人了,真是不知不觉。我们都不愿动,决定在食堂里打点饭凑合一顿。去打饭时才想起了小李,这半天小伙子在哪里如何打发的他孤独的光阴?于是吩咐徐彤彤去找,徐彤彤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冲我龇牙一笑,笑得像个犯错知错又不愿让人说的孩子。我却想不论怎样我得说说。
打饭回来等了近一刻钟才把他们等来,小李脸上一副故意沉痛的表情,这故意的沉痛比真沉痛还叫我替他难过。但我没说什么,招呼他们洗手吃饭,小李去开了啤酒。
我不喝酒;小李喝,很少;徐彤彤喝,一杯接着一杯,菜都不吃。她说她最爱喝酒,也特别能喝。如今女孩子抽烟喝酒是有性格或有才华的一个标志,我算是一个过时之物了。两瓶啤酒很快光了,小李又去打开了第三瓶。我从不劝人喝酒,同样,也不劝人不喝,我觉着那都是个人的事情。小李看着徐彤彤,不时轻轻摇头,却也不说什么。后来我才醒悟到他的不说与我不同,我是无知,他是爱极后的盲目胆怯。所谓盲目,就是他错误地认为徐彤彤此刻会不喜欢他的劝阻。
徐彤彤远不是她所宣称的那样能喝。
近三瓶啤酒对她来说是过多了。
发现这点时已经迟了。
“韩琳老师,你记住:我要是能考来,总有一天会叫北京的地面在我脚下震颤!我有这个能力!我有!!”
她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捶着桌子。小李不声不响把一条毛巾折成四折垫在了她拳头落下的桌面上。我不无忧郁地看着:唉,连疼爱关心才只敢用消极被动的方式,那怎么行?
“我接触过很多艺术学院的学生,同他们聊过,我一点儿都看不出他们比我强在哪里!一张口就是恋爱啊感觉啊,真他妈没劲!可就是他们,有那么好的老师,那么多的资料图书,他们吃剩的,不要的,拿到我们那里都是宝贝!他们凭什么?!……韩琳老师,你,到过我们那里吗?高原大风,文化沙漠,人要是在那里待下去,总有一天会变成颧骨上长着两块深红的傻子!”
我想起了我的海岛,四面水一面天,那样的小,而且闭塞。我却从不嫌弃它,从来不。我对它一直怀着一种柔情,还有依恋,还有爱。但这也没能使我安分守己,安于现状。徐彤彤是过于急躁了,急躁容易心浮,还多痛苦。可我不能说什么,没有用。此一时彼一时,她的客观环境比我们那时不知要多了多少的外来刺激。
“你不说话,你在嘲笑我,是不是?韩琳老师,你记着,我今年二十岁,如果到了二十五岁还没有出来,就一辈子不见你!”
我无言以对,唯一能做的是站起来,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一只手,企望这能传递给她一点安慰。她却忽然地安静了,张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怔怔地看我,接着便把脸埋在了我的肩上。“韩琳老师!韩琳老师!韩琳老师!”她发出了极力压抑的深切呜咽。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全身心都感受到了那伤痛、委屈、孤单和柔弱。
小李默默地去拧了一条湿毛巾给徐彤彤擦脸,她抬头一看是他,立刻垂下眼睛沉重地叹息了。
“小李,你出去,好不好?让我和韩琳老师单独待一会儿,好不好?拜托!”
小李脸上露出了真正的而不再是故作的痛苦,还有不解,还有困惑。但是此刻没有人会给他解释,不论她还是我。我示意他先出去,他顺从地照办了。
“彤彤,你对小李该客气点,人家对你相当够意思了。”
“是。这人绝对是个好丈夫。”
“你不喜欢他?”
“不知道。谈不上。没想过。”
“可你却住在他那。”
“那你让我住哪儿?”
“你在北京不是有女朋友吗?”
“她们八个人一个屋,每晚至少折腾到十二点以后;离考试地点还远,倒四次车!我没有办法。”
“小李怎么办?”
“他心甘情愿。我反正是把一切都跟他谈开了。我说我要是考取了,人离你近了,心离你却远了;考不取,心可能会离你近点,人却又离你远了,所以我们注定只能是一般朋友。当然,偶尔的拥抱接吻可以,别的,不行。——他心甘情愿!”
我没有对“偶尔的拥抱接吻”表示异议,谁执意要在两厢情愿的事上说东道西,那才是愚蠢。我过时,却不愚蠢。屋里安静下来,徐彤彤拿起小李送来的湿毛巾擦脸,擦过的面孔立刻在灯下反射出熠熠的光,年轻的皮肤真好。我表示了赞叹,她站起走到镜子跟前:“是吗?可惜不能让你看我十六岁的时候,我那时的皮肤比现在好十倍!”不用看也想象得出,谁不是打十六岁时过来的?……徐彤彤在我身边坐下,悄悄拉过我的手放在了她细瓷般光洁的面颊上,久久地,一动不动。干什么?想让这打字的手给她点运气?这小姑娘显然已把她全部精神情感心思都凝聚到了一个地方,那地方是她心中最辉煌灿烂的圣殿,她一心一意,急急忙忙,竭尽全力朝着它走,承受着一个又一个无情的打击,忽略了一个又一个温柔的挽留。那遥远的地方实在是太美好、太美好了,它支撑着她的精神,占据了她心灵空间的全部。
这样不行。
我对她讲,这样不行,以切身的体会讲。她苦恼地摇头。她说除了实现她的理想,什么事也不会有真正的欢乐,包括爱情。否则便是欺骗,欺骗自己,也欺骗对方,在困难的时候孤独的时候她也渴望过爱情的慰藉,结果导致的却是对爱情更深更高的苛求……
我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我,那时的我像海岛春天的黎明一样清新、透明、生气勃勃。我要改行去护训队学习了,同志们去码头送我。风很暖,带着新鲜的海的气息,蓝晶晶的天空明亮柔和。他也来了,站在人群中,一声不响;我走过去,心情愉快地同他开玩笑:“有病去医院找我啊我一定给你多打几针!”他笑笑,一声不响。……登陆艇起航的汽笛响了,他突然伸出了他的右手,说:“再见。”我们从来没有握过手,关系亲密的人常常如此,也许,告别时应当例外?我握住了那只手。那只手的手心很湿,湿得像是刚刚洗过。于是我想:噢,他是汗手。好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不是由于汗手。那时的我目光是过于集中了,集中到对其余的一切视而不见。现在如果让我回过头去重走,我想我会知道怎样使我的未来少一些后悔,多一些完美,可惜,许多人生经验的获得就意味着它的已经作废。
但,能不能让它还有一点用处呢——哪怕是对别人?
我又开始对徐彤彤讲,很耐心地,怀着忧郁的热切。
徐彤彤很耐心地听,听完了,慢慢地说:
“也许,到我三十岁的时候,连小李这样条件的丈夫都没有了;也许,我会后悔。可是,现在,在一个人二十岁的时候,你怎么可能要她按照三十岁、四十岁的想法去走?……”
那一刻我豁然开朗,明白了我对过去的一切无从后悔,无须后悔。
……
我在公园的湖边、树下、林中走,姜士安走在我的身边,当然我们不可能像小青年那样手拉着手,中年人了,手拉手出现在公共场合里不免肉麻、做作,更何况他还穿着军装。逛公园应穿便服,可是我想象不出他穿便服的样子,没见过,所以他只能穿军装了。但是我们离得很近,尽可能地近了,近到我时时会感觉到他的肩章的触碰,嗅得到他身上干干净净的气息……
晚上回到家时已经快九点了,我洗澡,上床,看书。十点钟,电话铃响了,军线电话,轻柔的铃声赛得过最好听的音乐,我拿起了话筒。是他。低低的嗓音由下微微上扬,带着点笑意。
“喂。……休息了吗?”
“还没有。”
“看书哪。”
“对。”
“今天工作顺利吗?”
“今天好了,比昨天好多了。”
“听到你顺利比我顺利还让我高兴……”
“我也是。”
……
十分钟后,我们放下电话,他要回家了,我要睡了,明天早晨八点,天各一方的我们将同时准时开始工作。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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