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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说完雨便大起来了,嗒嗒嗒嗒如万马齐奔。我张开雨衣想把他也裹进来,他一闪身躲开我吼道:快走!我想他吼是因为风声雨声太大了。走了一段实在于心不忍,又一次回过身去请他和我共用这件雨衣。这一次我听出他吼不是因为风声雨声,他的确生气了,使劲把我推开动作粗暴口气也粗暴:走你的!少嗦!那个时候我太年轻太单纯太不把姜士安放在心上,所以不明白他气从何来。等我后来悟出个中缘由时他已经结了婚并有了孩子。那天他一直送我到坑道口,然后冒雨返回。我把雨衣脱给了他,但想他穿不穿意义都不大了,身上已经湿透了。那天中午,我心里深藏着对他的感激冒险去伙房给他调制了一大碗猪油拌饭——当时还有炊事员没下班呢——临出门又发现了一碗白白亮亮的晶体,味精,灵机一动用小勺挖了满满一勺拌了进去,然后在食堂一直磨蹭到值上午班的姜士安下班回来,看着他大口大口把这碗拌饭吃了下去……
……长年挂着把锁的小屋门打开了,领导和蔼地说这个房间也归你了。我买了单人床买了桌椅板凳忙着往里面搬,快乐地想终于我也有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家了!……空中突然响起的一个声音将我的美丽幻想打断——
“好长时间没动静了,我担心是不是她宫缩没有了!”
是那个小护士,叫来了医生。医生立刻做检查,一切正常。小护士看着我,满眼迷惑。我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以我的沉默。
孩子于下午两点五十八分娩出。是儿子,而不是我一直以为的女儿。
最后那一瞬不知有多少只手合力在我的肚子上由上而下挤压,像擀面杖擀面,同时不知有几条喉咙在我耳边齐声呐喊,喊号子一般:使-劲-呀!那气氛让我感觉到了不同寻常,深深吸口气重振旗鼓,将残存的力气收拾了一下全部集中到腹肌,然后随着外来的挤压动作猛然收缩,同时像举重运动员将杠铃举过头时那样一声大叫:啊——于是,哧溜一下子,紧张膨胀的肚子轰然塌陷……
“儿子!看清楚了啊,儿子!”
我循声侧过脸去,看到了我的儿子,一个紫红色的小肉团儿,那标志性别的器官颜色要更深一些,说话人把它直对着我的眼睛报功一般。喜欢接生男孩儿似是产房工作人员的职业病,谁都愿做幸运天使。听说是儿子我只略微怔了怔马上就问他有没有问题,听到说“非常健康没任何缺陷”时立时就欢喜起来,没有片刻的、一丝丝的懊恼,好像我从一开始盼望着的,就是这个长着花生米般小小阴茎的小家伙。
一回病房就注意到了堆在床头柜上的东西,大都是成品食品。所有送来的东西都留了字条。我们主任也代表单位来过了。我最后拿起床头柜上唯一的一个保温桶,怀着很大的希望和好奇打了开来。这种时候,再昂贵的成品食品也难有盛在这种家居器皿中的温暖:热呼呼的,家常的,专为了你的。保温桶里是饺子。原以为是鸡汤,应该是鸡汤。谁送来的,费了这么大劲却没有把劲使在点子上。桶里桶外地找,没找到字条儿。问同病房人知不知道谁送来的,回说所有人的所有东西都是护士送来的。正说着护士便进来了,手里很奇怪地拿着一个铝制锅盖儿,进来后交给了我临床的一个肥硕女子告诉她“你爱人送来的”。那女子接过锅盖后一脸茫然,问护士她爱人说什么了没有,护士摇了摇头要走,我忙举起保温桶问她还记不记得这是什么人送来的,她说只要你们不在我都让他们留了条儿——条儿呢?
条儿飘到床底下了,护士把它够出来交给了我。
彭湛的字。他说他一大早就到医院里来了,等了一上午没有动静中午就去外面买了点饺子;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知道母子平安他就放心了,还说他现在感到责任重大他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了。
他来过了,也知道了他又有了一个儿子——我长长地嘘了口气。下午的阳光从朝西的窗子铺洒进来,照在我的床上,身上,暖洋洋的。
邻床的女子打电话回来了,举着个锅盖对全病室的人说:
“谁能猜得出他为什么捎来这么个锅盖儿?”谁也猜不出。那女子又气又笑道,“刚才打电话,我问,你拿锅盖儿来干吗?他说,上次不是你说让带个盖儿来吗?上次我跟他说我吃饭的茶缸子上没盖儿,不卫生,下次你想着给我带个盖儿来,他居然带来个锅盖儿!我跟他说:你光拿锅盖来不白搭吗?赶明儿来记着带上锅带上炉子带上油盐酱醋咱在这起火做饭!……”满屋子欢乐的笑声。女子一手向下压压,“这其实不算什么。上次,他送了些煮鸡蛋来,扒一个,硬得橡皮似的,再扒一个,还是。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也正纳闷呢。反正他是严格按我说的做的,‘凉水放进去,开锅后煮四十五分钟’——我说我说的是四五分钟你煮四十五分钟怎么不煮他四五个钟头?”屋里妇女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有一人没笑,脸上是一副众人独醉我独醒的神情,哲人一般俯视着一屋子的芸芸众生。肥硕女子挥着手里的锅盖继续说:“平常家里的事儿什么什么不干,什么什么不管,喏,我来住院前还得挺着个大肚子,专门带他挨屋走一遍,告诉他粮食在哪儿油在哪儿冰箱里还有些什么可吃的。别我生完孩子回家一看,他饿死了!”
众大笑,我也笑。那位哲人般的妇女耐心等大伙笑毕,开口道:
“这有啥稀罕的?这不就是男人吗?我们怎么可能要求男人把心思放在锅碗瓢勺这些事上?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要不,世界上就用不着分男人女人了。让男人干家务事儿,我认为,是咱们女人的失职!”一片哗然。那妇女摆摆手,“我们家,我主内,他主外;外面你的事,我不问;家里我的事,你别管。真就是油瓶子倒了,你也别动,我来!你出差,告诉我几天,八天?好,我给你预备上十双袜子——打出点富余,防止万一——用一个塑料袋装好,另外再预备上一个塑料袋,装每天换下来的脏袜子,最后一总带回来,给我。这次来生孩子,我给他预备了四套干净内衣,一星期一套,四套穿完,正好我也就出‘月子’了。”
那妇女态度严肃认真诚恳,她是她生活哲学的虔诚信徒,虔诚便会满足,便会幸福,便会神圣。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客观无法左右,信仰却可以调整。
我几乎是怀着羡慕的心情看她,心情渐渐开朗。彭湛并不比别人家的男人更差。别人能过我就也应该能过。我吃了饺子,还是热的,羊肉胡萝卜香菜馅儿,非常香。胃口随着孩子的出生奇迹般恢复了,那么大一堆饺子吃了下去并未感到丝毫的不适。也并没有人问我为什么吃饺子而没有喝鸡汤,就是有人问也没有什么,我会像那个肥硕女子一样,把自己的丈夫连笑带骂、半真半假地数落一通。
……
他长得远远不是我所期望的大眼睛、长睫毛、高鼻梁。也不白,红,那种毛还没有长出的小兔子样的红,人说这样的孩子长大了是黑皮肤。引人注目的是嘴很大,还在产房里时,他刚出来时,就有个助产士当场脱口而出道这个孩子的嘴怎么这么大啊!接着马上又对我说男孩子嘴大一点没有关系,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安慰,可见至少在她那里,嘴大不是长处。
随着走廊里一声“发孩子啦”的吆喝,我轻盈地飘出了病房。的确是“轻盈地”,的确是“飘”,那种几秒钟内减去三十三斤体重的感觉,非此而无法形容。
这是次日的上午。在院期间孩子一直由院方集中管理,一天两次“发孩子”,上午九点下午四点,交由母亲喂奶。现在有人说这种管理方式缺少人文情怀主张孩子一出生就同母亲一起,我却认为它很具人文情怀,它使我在生产的极度疲惫中得以休息,也给了毫无经验的我一个逐渐熟悉适应孩子的过程。
走廊里停着一架巨大的婴儿车,车上躺着一大排乍看上去形状颜色包装完全一样的婴儿,区别只是有的在“啊啊”地哭,有的在浑然不觉地睡。我有点担心我会不会认不出他,我们只见过一面,匆匆忙忙。……我看到他了!正在哭,哭得很使劲,嘴上方的肉都挣得发白了。飞快地走过去拿起拴在小手腕上的布条看:韩琳之子!弓下身子小心翼翼把我的“子”从婴儿车的深处捞上来双手捧在胸前快步回到房间在床上坐下,他仿佛接到了信号毛茸茸的小脑袋立刻准确地向我怀里拱来,他的头发很黑很亮还有点鬈曲,我们长得也不是一无是处,即使就是一无是处全世界的人都嫌你妈妈还是爱你只会更加爱你我可怜的小丑娃娃!
刚被抱在胸前他就停止了啼哭,脑袋转来转去寻找,小嘴大张并且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这就是他最初给我的“要吃”的表示;再大大,能发出一个单音节的时候,则是用小手拍打着脖子明确告诉你:“奶……奶……奶……”我想他拍打脖子是因为他感觉到喝下去的东西都是从脖子那里流下去的,据此便认为他饿了,就是他的脖子饿了;更大些,能跟成人一块就餐、桌上饭菜花样多点时,他会发出满意的叹息:“今天吃高级饭。”上小学,放学开门进家后展现给我的一个永远的画面就是:下边两脚交替着往下蹬鞋,上边两只胳膊往后下方伸着以让双肩书包滑落,再上边,一颗头发乱蓬蓬的脑袋已尽其所能地探向了餐桌。如果餐桌上摆着的是他喜欢的饭菜,就会高兴地冲我大叫一声:“好乖来!”“好乖来”是我夸奖他时的一句口头禅。因之我想,供给食物与需要食物大概就是母与子最基本的关系了吧。表面看供给者是在付出,在奉献,事实上我的感觉完全不是这样——儿子使我成为了一个不可取代的重要人物,他全身心地信任我依赖我,从小到大,我何曾这样地重要过?生命就此有了新的意义新的动力。
三天后出院,来接我们的是彭湛,申申,和陆成功。陆成功开着车。收拾停当后护士将我的儿子送了来,就在我抱着他准备向外走时,听到了闷闷的一声“扑叽”。在场几个人都听到了却都不是太明白,护士说孩子屙了给他换了再走吧,说完后就去取尿布。取尿布回来后,打开襁褓,擦,换,重新包好,同时叮嘱:“回去马上给他洗洗屁股,别淹了。”我机械地答应着,目不转睛盯着护士每一个动作,盯着襁褓里那细细软软的小小肢体,从儿子出生后一直平和松弛的心,陡然间沉重紧张。
我和彭湛带着儿子回到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里。
从前,我眼里心里的母婴全都罩着一圈圣母圣子般的光环,圣洁、纯净、美丽得如诗如歌如画如梦,直到身临其境方知全然不是:洗不完的尿布屎布,彻夜的啼哭,溢奶吐奶,清洗消毒,母亲乳头裂了,婴儿肛门淹了……彭湛也不能再出去,洗涮,取奶,采购,做饭,一件事连着一件事,做也做不完。
他变得沉默了,一天到晚难得说几句话。早晨,推开房间门进来,一声不响径直走到床脚处,端起那盆堆得小山也似的尿布盆子,一声不响出去。他几乎不大看儿子,我是说凑到跟前,像许多父亲对自己新生孩子的那种看,带着喜爱、关切,带着点儿研究、好奇。没有。我想,这是因为他已有了一个孩子,而且也是儿子,而且——承认这点我很难过——为儿子难过——那个儿子比这个儿子要漂亮得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