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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耍班子果然很快就进了总督府的后宅,拉拉杂杂地用布条和羽毛把空旷的戏台打扮得花枝招展。水华虽然看不见,却兴致勃勃地和四月在戏台四周转来转去,兴奋地听四月描述眼前的景象。杂耍班子的艺人多半是身份低贱的冰族鲛族混血人种,见了空桑贵族照例要下跪匍匐,不能正视。水华却一个个亲手将他们扶起来,笑道:“反正我看不见,你们只要尽兴表演就好。爹爹我是不许他来的,就怕你们受了拘束。”
那些杂耍艺人四处流浪,吃够了官府的苦头,何曾见过水华这般亲切和善的说话?更何况空桑法律规定,混血种人最为低贱,连触摸空桑人亦当受笞手之刑,此番得水华亲手搀扶,更是无法想像的恩典。他们当即欢呼一声,无不抖擞精神,卖力表演。
玄林忙于公务,自然无暇前来观看。此刻坐在台下的,无非水华、季宁带着四月等一干仆从家丁。艺人们照顾水华眼盲,故意编排的都是喧嚣热闹的节目,特别是那个叫做淇夜的鲛人,声音动听之极,最得水华的欢喜。
“我最喜欢那个小丑啦,可却没找到他。”四月往台上台下看了半晌,在震天的锣鼓声中俯身对水华和季宁道,“若是他没来,就可惜了。”
“你说的是那个脸上涂着白粉的花衣男子么?”季宁问道,“我开始还见着他,现在不知去哪里了。”
“啊,我也好想听他表演呢。”水华失望地道,“哥哥,他会不会在府里迷路了?”
“我去看看。”季宁揉了揉额头,对杂耍班子习惯在闹市表演而显得过于嘈杂的配乐感到有些头痛,于是乐得站起身来,往总督府错落庞大的宅院中走去。
他原本只是图图清静,也未必真想去寻那小丑,随意一走,竟离玄林的书房处越来越近。正打算折返,忽见人影一闪,仿佛有人正从书房那边折了出来,季宁定睛一看,那人穿一身红绿布块拼凑出的花衣,头上戴一顶宽边四角帽,脸上厚厚涂了一层白粉,却不正是方才在台下匆匆一瞥的杂耍班子小丑?
见季宁站定了盯着他,那小丑虽然脸色藏在白粉后看不分明,却有些畏惧地瑟缩了一下:“我……我本想找个无人地方解手,却找不到回去的路……少爷行行好,带我回戏台去救场……”
“嗯,我带你回去。”季宁点了点头,目中却闪过一丝犀利之色。
走了一会,忽见几个护院神色紧张地匆匆过来,对季宁低声问道:“先生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怎么了?”季宁问道。
“有人在大房里用刀子钉了一封恐吓书信。”护院们说到这里,见季宁默默摇头,便快步赶往戏台方向,生怕潜藏之人乘乱危害到府中家眷。
见护院们走远,季宁方才转身,对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小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不知为何,他虽然从一开始便怀疑起这个小丑的真实身份,却始终犹豫着没有当场揭穿他。
“我只是个杂耍艺人……”
“你撒谎。”季宁看着小丑那双藏在宽大帽帷下的蓝色眼睛,声音因为有些紧张而微微颤抖,“我是读忆师,你的眼睛骗不了我。”
“你是……季宁?”那个小丑仔细地端详着季宁的面容,忽然试探着问道。
“你认识我?”季宁疑惑地盯着面前身材高大的小丑,虽然难以分辨他化妆下的真实面目,但那双冰族特有的蓝色眼睛却让他脑中的神经猛地一跳,仿佛有什么激烈而复杂的记忆想要翻涌而出。
“我是明石。”杂耍艺人忽然笑了笑,“十多年了,真没想到还能认出你……怎么,你不记得我了么?”
“十多年前的事,我已经忘记了。”季宁漠然对视着对方欣喜的笑容,冷淡地回答。
“你……忘了?那怎么可能?”明石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知道那段记忆会让仇恨蒙蔽我的心灵。”季宁伸手按了按不住跳痛的后脑,不动声色,“所以,我用金针把它从脑中封印了。”
“你故意装作不认识我,是为了把我交给官府吧?”明石咬了咬牙,过度的表情让他脸上涂的白粉簌簌飘落了些许,显出难以掩饰的愤怒,“真是看不出来,当年救的是只忘恩负义的小狼!”
“我并不要把你交给谁。”季宁冷冷地道,“你们的恩怨,跟我无关。”
“好,很好。”明石盯着季宁,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过身,往戏台方向走去。表演仍然要继续,他不能连累整个杂耍班子。
“哥哥,你回来了?小丑要上场了呢。”听见季宁回来,水华兴奋地道。
“好啊。”季宁答应着,把自己的椅子朝水华挪近了一些,眼角却瞟到台边新到来的一队护院。他的手不自觉地搭到水华椅子的扶手上,即使他刚才没有从明石的眼中看出进一步的恶意,他还是随时准备着在突发的危险中保护水华。毕竟,她是他的学生。
小丑终于出场了,这回他模仿的是一只出来偷东西,却误食了药饵的老鼠。他在台上上蹿下跳,好几次还滑稽地从木架上跌落。惟妙惟肖的表演引得观众阵阵大笑,而季宁却恍惚觉得他脸上那痛苦的表情并非全部是假装。明石……从那人口中吐出的这个称呼仿佛一把钥匙,使劲地捅着他那把生锈的记忆之锁,磨得他有些心烦意乱。他不由伸出手,摸到了后脑那封印的所在,内心中竟有一种冲动想要把那金针拔出来。
“哥哥,他们在笑什么啊?小丑演的是什么?”水华半晌不见季宁开口,而周围的笑声却此起彼伏,她焦急地扯了扯季宁的衣袖。
“哦,他演的是……”季宁刚说到这里,却觉得远处有些异动,转身看时,却是几个交城驻军悄悄走入院中,与护院队长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又走了出去。于是他拍了拍水华的手,走过去问护院道:“怎么了?”
“参将大人调兵把总督府围起来了,待会儿表演完了就进来搜捕刺客。”护院队长回答。
季宁点了点头,走回座位,却见明石已退回了后台去。他轻轻在水华耳边道:“一会儿驻军要进来巡视,小姐不必惊慌。”
“哦,又来刺客了么?”水华不以为意地笑了,“不过我不担心,爹爹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的——那还继续表演么?”
“其他人还不知道这事,当然要演完。”季宁轻轻摇了摇头,他无法想像面前的女孩子是在怎样的状态中长大,她竟然在父亲面临危险的时候仍然忘不了观看演出。然而他很快便觉察出,水华的手在瞬间变得冰冷而颤抖,这个孩子,只是习惯了把恐惧和寂寞都藏在心底,而给所有担心她的人做出最快乐和单纯的模样。
杂耍艺人们显然并不清楚他们的处境,仍然在台上筹备他们最为出彩的压轴节目。他们拆去了戏台上方遮蔽日光的帏幕,在戏台中心放置了一张包着铜皮的宽大木桌,桌面凹陷成槽,最低处打通后在桌下接了一个吹嘴。
杂耍班子的头领,也就是先前自报姓名称为羽边的中年人走上台来,做了个四方揖后钻入桌下,含住了吹嘴。而桌面上方,两个少女则在凹槽两边的铜皮上点燃了一枝枝粗大的蜡烛,熔化的烛油沿着铜皮流下,汇集到最低点。当烛油聚集起汪汪一摊后,桌下的羽边猛地吹了一口气,吹破了凝结在吹管内壁的薄薄的蜡层,让上方的烛油“嘭”地向上溅起、伸展,如同一株破土而出的树苗,瞬间凝固在半空中,也引得台下的看客们轰然叫好。
蜡烛不停地熔化,烛油也在凹槽里越积越多。坐在桌下的羽边不停地含着吹嘴鼓动着腮帮,半空中的蜡烛树就仿佛吸取了养分一般迅速地生长,越长越高,渐渐高过了总督府的围墙。
“听说,他能把这蜡烛树吹到云端里去呢。”四月目不转睛地盯着树尖,兴奋地道。
“真的有那么高了么?”水华也紧张地抓住季宁的手,屏着呼吸,仿佛她能够听到蜡烛树簌簌长高的声音。
“嗯,是的,快要看不到头了。”季宁回答着,终于因为刺目的阳光而垂下眼睛,却看见明石扮演的小丑再度走上台来。
“小丑要准备爬树了。”季宁说。
“啊,那不是蜡烛油凝成的么,怎么能支撑得了人的重量?”水华惊异地问。
季宁心里一惊,自己怎么会知道小丑是要爬这株蜡烛树呢,难道当年明石曾经告诉过自己,或者自己已经看过了类似的表演?看来被自己封印的记忆里,果然不光有仇恨,还有一些自己本来不愿意忘记的事情。
小丑绕着木桌跑了几圈,终于“噌”地一下,跳上了最低的一根“树枝”。蜡烛树枝颤了几颤,居然没有断裂。
小丑来了精神,开始沿着蜡烛树向上爬去,而台下众人的目光,也逐渐从仍然在不停长高的蜡烛树尖上回到他身上。看着高大的人影如同猿猴一般敏捷地攀爬在脆弱的蜡烛树枝上,看客们无不咂舌称奇,连那一众护院也看得入了迷。
“蹑云之术。”季宁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四个字来。然而还容不得他细想,众人的惊呼声中,小丑脚下的一根树枝蓦地断裂了,他的身体悬浮在半空中摇晃了几下,仿佛一只骤死的鸟一样“砰”地砸落在台面上。
果然,明石是有伤在身,否则他何必要借杂耍艺人的身份混进府来送信,而不是一开始便使用蹑云之术。季宁想通了这一层,淡淡一笑,他倒要看看,明石如何从这重重包围的总督府中逃脱。
几个杂耍艺人慌忙跑上了台,将明石搀扶起来。走了两步,明石摆了摆手,再度走回蜡烛树前。
“小丑还要重新表演一次。”季宁向一旁的水华解释,“杂耍艺人都是这样,他们要一次次表演到成功为止。”
“从那么高摔下来,他肯定很痛吧。”水华转头对四月道,“去把我们的药箱拿来。”
明石明显地小心起来,季宁猜测他已看到了墙外包围的军队。他放慢了动作,却保持着速度,毫无花样,却又稳扎稳打,逐渐沿着蜡烛树超过了围墙,超过了总督府最高的明楼,红绿相间的身影在众人的视线中越来越小,仿佛一路爬进了云层后的天空中。
“好啊!”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众人的欢呼和掌声顿时响成了一片。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震颤,那株高已通天的蜡烛树忽然簌簌地断裂开来,白色的枝干一截截地从天而落,最终坍塌在宽大的戏台上,仿佛一层风干的骨骼。与此同时,所有的杂耍艺人们一起走上台来,对台下的观众鞠躬致意,宣布全部的表演结束。
这个时刻,除了季宁,所有的观众都忘记了追问那个小丑的去向,而交城的守军也最终没有在包围得铁桶一般的总督府里发现任何可疑人员。负责缉拿刺客的参将事后醒悟过来,想把一众杂耍艺人带回衙门拷问小丑的下落,却被匆匆赶回的玄林阻止了。
“不过区区一封恐吓信,没有必要大动干戈。”玄林随便看了看那封用尖刀钉在自己书房桌案上的冰族来信,只是付之一笑,随即将那封信在烛台上烧掉,“我这辈子收过的恐吓信不下百封,遇到的刺杀也近十起了,若是真要株连清查,怕是人头都砍不过来。不过,”他说到这里,声调猛地转高,“交城的海防才是真正令人担心之处,希望将军能大力协助于我,清吏治、勤兵事、固城墙、绝走私,清除冰族从交城渗透入云荒内陆的隐患。”
眼看参将诺诺称是,玄林挥手遣走了无功而返的军队。他疲惫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看着那些交城